《琵琶行》
2013-04-22 15:21:13 发布者:phpcms 来源:本站
《琵琶行》
白居易
序
元和十年，予左迁九江郡司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闻舟中夜弹琵琶者。听其音，铮铮然有京都声。问其人，本长安倡女，尝学琵琶于穆、曹二善才；年长色衰，委身为贾人妇。遂命酒，使快弹数曲，曲罢，悯然。自叙少小时欢乐事，今漂沦憔悴，转徙于江湖间。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因为长句，歌以赠之。凡六百一十六言，命曰《琵琶行》。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
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
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
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么。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
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东舟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沉吟放拨括弦中，整顿衣裳起敛容。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
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
曲罢常教善才伏，妆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
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
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
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
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
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
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
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
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
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
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
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注释]（1）行：古代诗歌中的一种体裁。（2）元和：唐宪宗李纯的年号。元和十年：公元八一五年。（3）余：我。左迁：降职。古时以历为尊，左迁即表示降职。九江郡：原是隋朝的郡名，唐天宝元年（742）改称浔阳郡，治所在今江西省九江市。司马；官名，州刺史的副职。当时州的司马常由被迁谪的京官充任，没有实职，是个闲员。（4）湓（pen盆）浦口：湓水源出今江西省南非昌县，流入长江，它的入口处称湓浦口，又称湓口，在九江城的西面。（5）铮铮然：象声词，形容金属碰击的声音，这里是形容琵琶弹奏时的音响。京都声：指琵琶弹奏出京城长安流行的声调。（6）倡女；这里指歌女。倡，同娟。（7）尝：曾经。善才。当时琵琶师的称呼。（8）委身：将自身托付给别人。为贾（gu古）人妇：做了商人的妻子。（9）遂：于是。命酒：吩咐摆酒。（10）快弹：痛快、尽情的弹奏。数曲；几支曲子。（11）曲罢：指琵琶曲子弹奏完毕。悯然：忧伤愁苦的样子。一作“悯默”。（12）漂沦：漂泊、沦落，很不得意。憔悴：容颜憔损。（13）转徒：辗转迁徒，即流浪的意思。（14）出官：指从做京官贬为做地方官。（15）恬（tian甜）然：内心平静的样子。自安：自己觉得很安适。（16）感斯人言：被这个人说的话所触动。斯人：这个人，指琵琶女。（17）是夕：这天晚上。始觉：才感觉。有迁谪意；有被朝迁贬到外地做官的不愉快。（18）因为：因此做了。长歌：指琵琶行这首长诗。以赠之：拿来赠送给她。之：指代琵琶女。（19）凡：总共。言：字。（20）命曰：取名收做。（21）浔阳江：指长江流经九江的一段江面的名称。（22）荻（ci敌）花：指芦苇一类植物的花。瑟瑟：形容秋风吹动枫叶、荻花所发出的声音。（23）主人：白居易自称。这句大意是说，客人已在船上、即将避行；主人骑马赶来了，下了马正准备为客人饯别（24）举酒：端起酒杯。无管弦：指没有音乐伴奏以助兴。（25）惨：凄凉伤感。这句大意是说，因为没有音乐助兴，酒虽然喝醉了，也不会觉得愉快，反而更使人感到分别时的凄凉感伤。（26）茫茫：形容水天相接，迷茫一片的样子。江浸月：月亮倒映江心，象是被江水浸着的一样。（27）客不发：客人也不想开船出发。（28）寻声：跟着琵到乐声找去。暗问：轻声地问。（29）欲语迟：想答话又有些迟疑、顾虑。（30）移船：是白居易把送朋友的船移近琵琶女的船。邀：请。邀想见：请琵琶女过来想见。（31）添酒：再添加酒菜。回灯；把灯光拨得更亮。重开宴：重新摆设了酒席。（32）始：才。（33）犹：还。半遮面：遮着半边脸，表示羞怯（34）转轴：将琵琶上的弦柱扭昆。转轴拨弦：是指弹奏琵琶前的调音等准备动作。三两声：指开始试弹儿声。（35）末成曲调；指试弹的未成曲调的“三两声”。这句是说，琵琶女还没有弹成曲调时，就先传达出了她的无限情意。（36）弦弦：每一根琵琶弦上·掩抑：低沉。指低沉的琵琶声。声声思（si四）：声改朝换代都含有哀怨的情意。（37）似诉：好象在诉说。平生：一生。（38）低眉；低头。信手：随手。续续弹：连续不断地弹。（39）无限事：指无限伤心的事。（40）拢、抹、挑：都是弹琵琶的各种不同的指法。拢，手指抚弦。燃，手指揉弦。抹，顺手下拨。挑，反手回拨。（41）霓裳；霓裳羽衣曲。六幺（yao腰）；当时流行的曲调名。（42）大弦；指琵琶上的粗弦。嘈嘈：形容声音重沉舒长，雄壮喧响。（43）小弦：细弦。切切：形容声音细密急切。（44）间关：鸟声。滑：形容莺声宛转流利。这句形容琵琶乐声象黄莺在花底鸣唱，宛转流利。（45）幽咽：指泉水流得不畅，幽咽难鸣。“冰下难”，与上句“花底滑”难以属对。且水下滩，必然是水势奔急，音响轰鸣，与“幽咽流泉”不合。冰下难：是说琵琶乐声象冰下流动的泉水那样缓慢低沉。（46）水泉：当作“冰泉”。这句是说，乐声象冰下流的泉水声那样滞涩难通，这象是琵琶上的弦几乎要断绝了似的。（47）别有：另有。幽愁：一作“幽情”。幽愁暗恨：隐藏在心中的哀愁和怨恨。（48）乍破；突然破裂。迸（beng蹦）；喷射。（49）铁骑（li季）：精锐的骑兵。连上两句是说，这高讥激昂的琵琶声象是银瓶乍破，水浆喷射；又象是铁骑突出，牙枪齐鸣。这是形容乐声在稍停之后，忽又高声了起来。这两句形容音乐之妙，不仅在于它本身的形象生动，还在于它是紧接“此时无声胜有声”这一特定的情景之后，突然来的一个郁积很久的感情的迸发，通过这激昂慷慨的乐声，强烈地宣泄了出来。感情鲜明，对比强烈，形象生动感人。沈德潜《唐诗别裁》在“此时无声胜有声下注云：小住复弹，此余声也。”又说：“既无声矣，下二句如何接出？宋本’无声复有声，谓住而又弹也。古本可贵如此。”这不仅是盲从“古本”，恐怕也是不懂音乐的说法。（50）拨：弹琵琶用的拨片。当心划：琵琶女用拨片在琵琶四根弦的中心处用力一划，称为“收拨”，这是表示曲子弹奏完了时常用的手法。（51）如裂帛：是说那当心一划的音响，象撕裂丝织品那样尖锐、清脆。（52）舫（fang纺）：船。悄无言：因为“东船西舫”里的人们都沉浸在感人的音乐里，静悄得没有人声。（53）唯见：只见。江心秋月白：史见一轮洁白的秋夜月亮映在静静的江心，与前面开头的“别时茫茫江浸月”相照应。（54）沉吟；深深地叹息。放拨插弦中：是将拨片收起插在弦间放拨的地方。（55）起：站起来。敛容：对客人表现出一种严肃而恭敬的样子。（56）自言；自我介绍。言，说。（57）虾蟆陵：在唐长安城（今陕西省西安市）南曲江附近，是当时歌姬舞女聚居的游乐之地。（58）教坊：唐时官办的教习歌舞技艺的机构。（59）服：佩服。（60）秋娘；当时长安城中著名的歌妓，这里是泛指能歌善舞的美丽女子。妒：妒忌。（61）五陵；长安附近的汉代五个皇帝的陵墓，也是豪门贵族聚住的地方。五陵年少：泛指当时富贵人家的子弟。争；抢着送。缠头：古代女子舞蹈时常以绫帛缠头，因此人们也多以绫帛赏赐舞女，称作缠头。这里泛指赏赐的绫帛或财物。（62）红绡（xiao消）；红色的细薄的丝织品。这里的红绡即缠头。连上两句是说，每当琵琶女歌舞一曲之后，那些富家子弟兴奋得争着给她送财物，收到红绡多到简直不计其数。这是琵琶女叙述自己当年的歌舞盛况。（63）钿头银篦（bi闭）：一种两头饰有花钿的妇女用的发篦。银，一作“云”。击节：打拍子。（64）血色；鲜红的颜色。污；沾污，污染。连上两句是说，把钿头银篦登来打拍子，常常被打碎了；身上鲜红的裙子，也被泼翻的洒给弄脏了。（65）秋月春风：这里是指青春美好的岁月。等闲度：随便地度过了。（66）走：往，前去阿姨：当指教坊要好的娣妹。（67）颜色故：容颜哀老了。故，衰老。（67）车马稀：指来的客人少了。车马，一作“鞍马”。（6（0老大：是说自己年纪老大了。（70）轻别离；是说商人只看重钱财，对于夫妻的离别，那是看得很轻、很随便的。（71）浮梁：唐县名，即今江西省景德镇市。当时浮梁是重要的茶叶集散地。（72）绕船明月：这句是说，与孤舟相伴的，只有那清凉的秋月和江水了。（73）梦啼：梦中悲啼。妆泪：妆脸上的胭脂色。阑干：泪流纵横的样子。（74）重：这里是更加的意思。唧唧：叹息声。（75）同是：是白居易指自己和琵琶女两人同样是。天涯：天边，这是对帝京长安而言的。沦落：沉沦流落，连下两句大意是说，我们都是沦落天涯的人啊，今夜偶然相逢在这秋江之上，尽管彼此遭遇不同，但不幸却是一样的，因此才互相如此信任，倾心交何必一定要是过去曾经相识的呢？（76）辞；辞别。（77）浔阳城；当时州的治所，今江西省九江市。（78）地僻：地方偏僻。（79）终岁：一年到头。丝竹声：音乐声。丝，指琴瑟一类的弦乐器，竹，指箫笛一类的管乐器。这里的丝竹是代指音乐。（80）湓江：湓水，这句是说浔阳城地处江边，地低潮湿。（81）黄芦：芦苇。苦竹：竹子。（82）旦暮：早晚。（83）杜甫：杜鹃鸟。啼血：相传杜鹃声极为悲苦，嘴里会流出血来。（84）花朝；开花的早晨。秋月夜：即秋江夜。这里的“江”字是承上“春江花朝”而省去的；“花朝”则是接春而来。这句诗意即春花秋月，指最美好的时节。（85）往往：常常。独倾：是说一个人单调无味的倒酒喝。（86）呕哑嘲哳：象声词，嘈杂混乱的声音。难为听：使人难以听得下去。（87）君：指琵琶女。琵琶语：指琵琶弹奏出来的情意。（88）耳暂明：耳朵霎时清亮。（89）莫辞：不要推辞。更坐：重新坐下。（90）翻作：编作歌词。（91）良久立；站立了很久。（92）却坐：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促弦：把弦扭紧。（93）凄凄：凄凉悲伤的意思。向前声：刚才弹的曲调音响。这句是说，琵琶声是这样的凄凉悲伤啊，不象刚才弹不象刚才弹奏的那样高亢宏亮。（94）满座：所有在座的人。重闻：重新听到这凄凉的乐曲。皆掩泣：都蒙着脸在哭泣、流泪。（95）座中；在座的人中。泣：指眼泪。（96）江州：即浔阳。唐乾元元年（758）改为江州。诗里说的九江郡、浔阳城、江州都是指的九江。司马：地方官名，协助刺史处理政务的。青衫：唐时最低的九品官阶的服色。
[简要评析] 这首诗作于唐宪宗元和十一年（816）秋。元和十年六月，宰相武元衡被节度使派人刺死，这时职为东宫赞善大夫（陪侍太子读书的闲官）的白居易，因“越职言事”遭到权臣底毁，被贬为江州司马。这次沉重的打击，使他深刻地认识到政治黑暗与世态炎凉。于是诗人作此诗通过一位遭遇不幸的歌女的生动感人的描绘，抒发了他对现实不满的悲愤心情。全诗分为四大段。从开头到“犹抱琵琶半遮面”为第一段，由送客写起，点明了时间、地点、人物环境，为以后的情节开展做了必要的铺垫和交代。从“转轴拨弦三两声”到“唯见江心秋月白”为第二段，着力描绘琵琶女的精湛演技和强烈的艺术感染力量，以及琵琶女通过曲调所表达出来的“幽愁暗恨”。从“沉吟放拨插弦中”到“梦啼妆泪红阑干”为第三段，是琵琶女自然其昔盛今衰，老大嫁作商人妇的不幸，用以说明“幽愁暗恨‘的原因。从“我闻琵琶已叹息”以下为第四段，是作者借对琵琶女不幸身世的同情，着重地抒写自己不幸被迁谪的沦落之感。结构清晰，层次分明，繁简得当，做到了叙事和抒情的结合，内容和形式统一。这首长诗语言鲜明、行动、音韵和谐、流畅，情和景、入物和音乐。诗的开头，用“枫叶荻花秋瑟瑟”这样富有牲性的诗句，把这曲悲剧的气氛，形象地渲染了出来。当琵琶女“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时候，作为封建时代不幸的歌女身份，鲜明地呈现在我们眼前了。这仅有的十四个字，包含了多委丰富的艺术魅力。在“寻声暗问”而找到了琵琶女之后，千呼又万呼，她才慢慢地移步走了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不愿把头来抬一抬。这说明“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的琵琶女，已因“年长色衰，委身为贾人妇”的沦落和不幸，使她感到了无限的伤痛，而沉浸在孤寂和悲苦之中，所以她才那样的疑惧、羞怯，不愿轻易地抛头露面。接着，诗人对于歌女的不幸，并没有急于用语言来表达，而是通过“低眉信手续续弹”的琵琶声，把平生不得志的“幽愁暗恨”，形象地宣泄了出来。把强烈的感情，化为多变的抑扬顿挫的乐声，同时又把这感情化了的乐声，再转化为生动的艺术形象，最后将这音乐的感人力量，熔为“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这样的意境，可以说是诗情、画意、乐声这三者都和谐的交融在这静静的画面上了。“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把自己被贬谪的不幸和琵琶女的不幸，很自然地联系了起来，从而发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样激动人心的互相温慰和无限哀怨之声。全诗虽长，但脉络分明，形象完整，情节生动，曲折有致，而且运笔酣畅飞动，或抑或扬，韵随意转，一气呵成。这首诗如把一支完整而优美的乐曲描绘得低缓而不滞涩、热烈而不紊乱、多变而富有层次。这首诗，在艺术上的卓越贡献，是旷古稀今的。
白居易
序
元和十年，予左迁九江郡司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闻舟中夜弹琵琶者。听其音，铮铮然有京都声。问其人，本长安倡女，尝学琵琶于穆、曹二善才；年长色衰，委身为贾人妇。遂命酒，使快弹数曲，曲罢，悯然。自叙少小时欢乐事，今漂沦憔悴，转徙于江湖间。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因为长句，歌以赠之。凡六百一十六言，命曰《琵琶行》。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
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
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
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么。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
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东舟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沉吟放拨括弦中，整顿衣裳起敛容。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
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
曲罢常教善才伏，妆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
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
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
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
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
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
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
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
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
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
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
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注释]（1）行：古代诗歌中的一种体裁。（2）元和：唐宪宗李纯的年号。元和十年：公元八一五年。（3）余：我。左迁：降职。古时以历为尊，左迁即表示降职。九江郡：原是隋朝的郡名，唐天宝元年（742）改称浔阳郡，治所在今江西省九江市。司马；官名，州刺史的副职。当时州的司马常由被迁谪的京官充任，没有实职，是个闲员。（4）湓（pen盆）浦口：湓水源出今江西省南非昌县，流入长江，它的入口处称湓浦口，又称湓口，在九江城的西面。（5）铮铮然：象声词，形容金属碰击的声音，这里是形容琵琶弹奏时的音响。京都声：指琵琶弹奏出京城长安流行的声调。（6）倡女；这里指歌女。倡，同娟。（7）尝：曾经。善才。当时琵琶师的称呼。（8）委身：将自身托付给别人。为贾（gu古）人妇：做了商人的妻子。（9）遂：于是。命酒：吩咐摆酒。（10）快弹：痛快、尽情的弹奏。数曲；几支曲子。（11）曲罢：指琵琶曲子弹奏完毕。悯然：忧伤愁苦的样子。一作“悯默”。（12）漂沦：漂泊、沦落，很不得意。憔悴：容颜憔损。（13）转徒：辗转迁徒，即流浪的意思。（14）出官：指从做京官贬为做地方官。（15）恬（tian甜）然：内心平静的样子。自安：自己觉得很安适。（16）感斯人言：被这个人说的话所触动。斯人：这个人，指琵琶女。（17）是夕：这天晚上。始觉：才感觉。有迁谪意；有被朝迁贬到外地做官的不愉快。（18）因为：因此做了。长歌：指琵琶行这首长诗。以赠之：拿来赠送给她。之：指代琵琶女。（19）凡：总共。言：字。（20）命曰：取名收做。（21）浔阳江：指长江流经九江的一段江面的名称。（22）荻（ci敌）花：指芦苇一类植物的花。瑟瑟：形容秋风吹动枫叶、荻花所发出的声音。（23）主人：白居易自称。这句大意是说，客人已在船上、即将避行；主人骑马赶来了，下了马正准备为客人饯别（24）举酒：端起酒杯。无管弦：指没有音乐伴奏以助兴。（25）惨：凄凉伤感。这句大意是说，因为没有音乐助兴，酒虽然喝醉了，也不会觉得愉快，反而更使人感到分别时的凄凉感伤。（26）茫茫：形容水天相接，迷茫一片的样子。江浸月：月亮倒映江心，象是被江水浸着的一样。（27）客不发：客人也不想开船出发。（28）寻声：跟着琵到乐声找去。暗问：轻声地问。（29）欲语迟：想答话又有些迟疑、顾虑。（30）移船：是白居易把送朋友的船移近琵琶女的船。邀：请。邀想见：请琵琶女过来想见。（31）添酒：再添加酒菜。回灯；把灯光拨得更亮。重开宴：重新摆设了酒席。（32）始：才。（33）犹：还。半遮面：遮着半边脸，表示羞怯（34）转轴：将琵琶上的弦柱扭昆。转轴拨弦：是指弹奏琵琶前的调音等准备动作。三两声：指开始试弹儿声。（35）末成曲调；指试弹的未成曲调的“三两声”。这句是说，琵琶女还没有弹成曲调时，就先传达出了她的无限情意。（36）弦弦：每一根琵琶弦上·掩抑：低沉。指低沉的琵琶声。声声思（si四）：声改朝换代都含有哀怨的情意。（37）似诉：好象在诉说。平生：一生。（38）低眉；低头。信手：随手。续续弹：连续不断地弹。（39）无限事：指无限伤心的事。（40）拢、抹、挑：都是弹琵琶的各种不同的指法。拢，手指抚弦。燃，手指揉弦。抹，顺手下拨。挑，反手回拨。（41）霓裳；霓裳羽衣曲。六幺（yao腰）；当时流行的曲调名。（42）大弦；指琵琶上的粗弦。嘈嘈：形容声音重沉舒长，雄壮喧响。（43）小弦：细弦。切切：形容声音细密急切。（44）间关：鸟声。滑：形容莺声宛转流利。这句形容琵琶乐声象黄莺在花底鸣唱，宛转流利。（45）幽咽：指泉水流得不畅，幽咽难鸣。“冰下难”，与上句“花底滑”难以属对。且水下滩，必然是水势奔急，音响轰鸣，与“幽咽流泉”不合。冰下难：是说琵琶乐声象冰下流动的泉水那样缓慢低沉。（46）水泉：当作“冰泉”。这句是说，乐声象冰下流的泉水声那样滞涩难通，这象是琵琶上的弦几乎要断绝了似的。（47）别有：另有。幽愁：一作“幽情”。幽愁暗恨：隐藏在心中的哀愁和怨恨。（48）乍破；突然破裂。迸（beng蹦）；喷射。（49）铁骑（li季）：精锐的骑兵。连上两句是说，这高讥激昂的琵琶声象是银瓶乍破，水浆喷射；又象是铁骑突出，牙枪齐鸣。这是形容乐声在稍停之后，忽又高声了起来。这两句形容音乐之妙，不仅在于它本身的形象生动，还在于它是紧接“此时无声胜有声”这一特定的情景之后，突然来的一个郁积很久的感情的迸发，通过这激昂慷慨的乐声，强烈地宣泄了出来。感情鲜明，对比强烈，形象生动感人。沈德潜《唐诗别裁》在“此时无声胜有声下注云：小住复弹，此余声也。”又说：“既无声矣，下二句如何接出？宋本’无声复有声，谓住而又弹也。古本可贵如此。”这不仅是盲从“古本”，恐怕也是不懂音乐的说法。（50）拨：弹琵琶用的拨片。当心划：琵琶女用拨片在琵琶四根弦的中心处用力一划，称为“收拨”，这是表示曲子弹奏完了时常用的手法。（51）如裂帛：是说那当心一划的音响，象撕裂丝织品那样尖锐、清脆。（52）舫（fang纺）：船。悄无言：因为“东船西舫”里的人们都沉浸在感人的音乐里，静悄得没有人声。（53）唯见：只见。江心秋月白：史见一轮洁白的秋夜月亮映在静静的江心，与前面开头的“别时茫茫江浸月”相照应。（54）沉吟；深深地叹息。放拨插弦中：是将拨片收起插在弦间放拨的地方。（55）起：站起来。敛容：对客人表现出一种严肃而恭敬的样子。（56）自言；自我介绍。言，说。（57）虾蟆陵：在唐长安城（今陕西省西安市）南曲江附近，是当时歌姬舞女聚居的游乐之地。（58）教坊：唐时官办的教习歌舞技艺的机构。（59）服：佩服。（60）秋娘；当时长安城中著名的歌妓，这里是泛指能歌善舞的美丽女子。妒：妒忌。（61）五陵；长安附近的汉代五个皇帝的陵墓，也是豪门贵族聚住的地方。五陵年少：泛指当时富贵人家的子弟。争；抢着送。缠头：古代女子舞蹈时常以绫帛缠头，因此人们也多以绫帛赏赐舞女，称作缠头。这里泛指赏赐的绫帛或财物。（62）红绡（xiao消）；红色的细薄的丝织品。这里的红绡即缠头。连上两句是说，每当琵琶女歌舞一曲之后，那些富家子弟兴奋得争着给她送财物，收到红绡多到简直不计其数。这是琵琶女叙述自己当年的歌舞盛况。（63）钿头银篦（bi闭）：一种两头饰有花钿的妇女用的发篦。银，一作“云”。击节：打拍子。（64）血色；鲜红的颜色。污；沾污，污染。连上两句是说，把钿头银篦登来打拍子，常常被打碎了；身上鲜红的裙子，也被泼翻的洒给弄脏了。（65）秋月春风：这里是指青春美好的岁月。等闲度：随便地度过了。（66）走：往，前去阿姨：当指教坊要好的娣妹。（67）颜色故：容颜哀老了。故，衰老。（67）车马稀：指来的客人少了。车马，一作“鞍马”。（6（0老大：是说自己年纪老大了。（70）轻别离；是说商人只看重钱财，对于夫妻的离别，那是看得很轻、很随便的。（71）浮梁：唐县名，即今江西省景德镇市。当时浮梁是重要的茶叶集散地。（72）绕船明月：这句是说，与孤舟相伴的，只有那清凉的秋月和江水了。（73）梦啼：梦中悲啼。妆泪：妆脸上的胭脂色。阑干：泪流纵横的样子。（74）重：这里是更加的意思。唧唧：叹息声。（75）同是：是白居易指自己和琵琶女两人同样是。天涯：天边，这是对帝京长安而言的。沦落：沉沦流落，连下两句大意是说，我们都是沦落天涯的人啊，今夜偶然相逢在这秋江之上，尽管彼此遭遇不同，但不幸却是一样的，因此才互相如此信任，倾心交何必一定要是过去曾经相识的呢？（76）辞；辞别。（77）浔阳城；当时州的治所，今江西省九江市。（78）地僻：地方偏僻。（79）终岁：一年到头。丝竹声：音乐声。丝，指琴瑟一类的弦乐器，竹，指箫笛一类的管乐器。这里的丝竹是代指音乐。（80）湓江：湓水，这句是说浔阳城地处江边，地低潮湿。（81）黄芦：芦苇。苦竹：竹子。（82）旦暮：早晚。（83）杜甫：杜鹃鸟。啼血：相传杜鹃声极为悲苦，嘴里会流出血来。（84）花朝；开花的早晨。秋月夜：即秋江夜。这里的“江”字是承上“春江花朝”而省去的；“花朝”则是接春而来。这句诗意即春花秋月，指最美好的时节。（85）往往：常常。独倾：是说一个人单调无味的倒酒喝。（86）呕哑嘲哳：象声词，嘈杂混乱的声音。难为听：使人难以听得下去。（87）君：指琵琶女。琵琶语：指琵琶弹奏出来的情意。（88）耳暂明：耳朵霎时清亮。（89）莫辞：不要推辞。更坐：重新坐下。（90）翻作：编作歌词。（91）良久立；站立了很久。（92）却坐：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促弦：把弦扭紧。（93）凄凄：凄凉悲伤的意思。向前声：刚才弹的曲调音响。这句是说，琵琶声是这样的凄凉悲伤啊，不象刚才弹不象刚才弹奏的那样高亢宏亮。（94）满座：所有在座的人。重闻：重新听到这凄凉的乐曲。皆掩泣：都蒙着脸在哭泣、流泪。（95）座中；在座的人中。泣：指眼泪。（96）江州：即浔阳。唐乾元元年（758）改为江州。诗里说的九江郡、浔阳城、江州都是指的九江。司马：地方官名，协助刺史处理政务的。青衫：唐时最低的九品官阶的服色。
[简要评析] 这首诗作于唐宪宗元和十一年（816）秋。元和十年六月，宰相武元衡被节度使派人刺死，这时职为东宫赞善大夫（陪侍太子读书的闲官）的白居易，因“越职言事”遭到权臣底毁，被贬为江州司马。这次沉重的打击，使他深刻地认识到政治黑暗与世态炎凉。于是诗人作此诗通过一位遭遇不幸的歌女的生动感人的描绘，抒发了他对现实不满的悲愤心情。全诗分为四大段。从开头到“犹抱琵琶半遮面”为第一段，由送客写起，点明了时间、地点、人物环境，为以后的情节开展做了必要的铺垫和交代。从“转轴拨弦三两声”到“唯见江心秋月白”为第二段，着力描绘琵琶女的精湛演技和强烈的艺术感染力量，以及琵琶女通过曲调所表达出来的“幽愁暗恨”。从“沉吟放拨插弦中”到“梦啼妆泪红阑干”为第三段，是琵琶女自然其昔盛今衰，老大嫁作商人妇的不幸，用以说明“幽愁暗恨‘的原因。从“我闻琵琶已叹息”以下为第四段，是作者借对琵琶女不幸身世的同情，着重地抒写自己不幸被迁谪的沦落之感。结构清晰，层次分明，繁简得当，做到了叙事和抒情的结合，内容和形式统一。这首长诗语言鲜明、行动、音韵和谐、流畅，情和景、入物和音乐。诗的开头，用“枫叶荻花秋瑟瑟”这样富有牲性的诗句，把这曲悲剧的气氛，形象地渲染了出来。当琵琶女“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时候，作为封建时代不幸的歌女身份，鲜明地呈现在我们眼前了。这仅有的十四个字，包含了多委丰富的艺术魅力。在“寻声暗问”而找到了琵琶女之后，千呼又万呼，她才慢慢地移步走了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不愿把头来抬一抬。这说明“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的琵琶女，已因“年长色衰，委身为贾人妇”的沦落和不幸，使她感到了无限的伤痛，而沉浸在孤寂和悲苦之中，所以她才那样的疑惧、羞怯，不愿轻易地抛头露面。接着，诗人对于歌女的不幸，并没有急于用语言来表达，而是通过“低眉信手续续弹”的琵琶声，把平生不得志的“幽愁暗恨”，形象地宣泄了出来。把强烈的感情，化为多变的抑扬顿挫的乐声，同时又把这感情化了的乐声，再转化为生动的艺术形象，最后将这音乐的感人力量，熔为“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这样的意境，可以说是诗情、画意、乐声这三者都和谐的交融在这静静的画面上了。“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把自己被贬谪的不幸和琵琶女的不幸，很自然地联系了起来，从而发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样激动人心的互相温慰和无限哀怨之声。全诗虽长，但脉络分明，形象完整，情节生动，曲折有致，而且运笔酣畅飞动，或抑或扬，韵随意转，一气呵成。这首诗如把一支完整而优美的乐曲描绘得低缓而不滞涩、热烈而不紊乱、多变而富有层次。这首诗，在艺术上的卓越贡献，是旷古稀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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