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作家唐颖
　　以南洋为反思故乡的彼岸

 ● 文／陆梅

　　以东南亚作为背景的小说，在中国大陆并不多见，如今，一个非新加坡籍的作家以出色文笔、巧妙构思和成熟的都市感写就的东南亚系列小说，在中国大陆引人注目反响连连。

　　唐颖，上海著名女作家，近年来在《收获》等中国最重要的文学期刊上连续发表了以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尼为背景的中篇小说《瞬间之旅》《寂寞空旷》《爱的岁月最残酷》及长篇散文《去槟城》等。她何以熟悉东南亚？为何热爱东南亚？她探索都市复杂人性的触角、她借以反思故乡及青春的彼岸，为何选择的是新加坡？

　　“新海上花”最后一期，为你叙述曾在新加坡生活、工作过一年的唐颖的故事。

《寂寞空旷》：

来自上海的女芭蕾舞员

在狮城赢得精神独立

　　《寂寞空旷》是唐颖今年发表在中国顶尖纯文学刊物《收获》的一个中篇，它抒写了移民知识女性的自我拯救和自我成长。主人公蓝妮本是芭蕾舞者，与丈夫移民新加坡后事业无发展，丈夫又移情别恋。离婚后她一人带着孩子，重新检视自己的人生，在新的两性关系中最终找到自己内心的生命。

　　蓝妮与新加坡情人初识、相爱、分手的过程被描写得张力弥漫，他们的谈心与互相了解，一次次伴随着新加坡著名之地的描写。也就是说，人们所熟悉的城市的那些酒吧、码头、中心、剧院越是被描写得精致迷人，主人公的爱情命运越是充满悬念。物的完美与精神的不能完美一直在比拼角力，一种忧伤不可遏止地流泄至结尾。

　　小说里有一个颇具象征意味的场景：搬空的卧室——每当在男人那里遭遇失败后，主人公蓝妮便又拣拾起自己热爱的专业，将卧室搬空；在这个空旷练功房中修炼身心后，再次找到生活的重心和自信。

　　有评论者将《寂寞空旷》可看作是诗人伊蕾10多年前组诗《单身女人的卧室》的延续：在男人离开之后，女人如何重新建构自己的生命？故事的结尾，唐颖似乎摆脱了伊蕾在诗中反复对男性的怨诉“你不来与我同居”，让主人公以空房间的姿态对抗婚姻的形式，最终获得精神意义上的女性独立。

　　网上读到一段署名“楚云端”的博客文字：“《收获》第三期的头条是唐颖的《寂寞空旷》。很舒服的文字。难得的是透彻。女人活得太明白，是幸还是不幸？渴望读到好文章。但读过之后，夜晚变得更加寂寞，空旷。”

　　情与景如此谐调，绝不是“到此一游”的旅游者能写就的，那仿佛是从新加坡的腹地走出，而又从国际性视野再来打量“新加坡故事”的意义——唐颖不仅数度到过新加坡，而且有在新加坡生活的经历。

　　2001年3月，随丈夫张献去纽约做访问学者后回到上海不久，唐颖夫妇一起被新传媒聘为编剧。这和以前作为旅游者身份到新加坡不同，这次是工作，很现实很日常：

　　“人们都说新加坡是个很闷的城市，可我没有这种感觉，也许我是异地人，对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都充满好奇，有探索热情。

　　”无论如何，即便从表面上它也是个打开的空间，比如说，从新加坡去周边的国家就很容易，这使我觉得生活充满了种种可能，正是这种可能性令我有朝前走的动力。”唐颖说。

　　因为陌生，“漂泊的感觉就这样一点点在每一个生活细节里惊醒着”。

　　在新加坡，常有这样的片刻，她坐在巴士站等车，车子来了又去，剩下她一人，陌生的空旷令她遐想，也有些迷惘，昨天和今天有了清晰的界限，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气候、文化氛围都变了，昨天突然遥远起来，流逝感那么强烈……

　　唐颖承认“在路上”的状态令她向往。进入不同文化环境，“是让自己保持敏锐和活力的最有效的外部刺激”。

《瞬间之旅》：

现代男女关系

彼此欣赏却不肯付出

　　同样写身处海外的知识女性，《瞬间之旅》将现代人的两性关系刻画得更幽微淋漓。

　　故事由三个人物组成：女主角是楚红，离开上海在新加坡工作了五年，其中三年似乎是为了她异域生活中的重要背景——赛姆。男主角赛姆是与她隔桌相对的同事，有过三年交谈和倾诉，也无法改变各奔东西的结局。

　　小说中另个男人纳丹是有印度血统的英俊青年，他从纽约回到出生地金马仑高原度假，似乎是为了完成和楚红的邂逅。当两人坐在旅馆客厅里，看着电视画面中纽约世贸大厦的倒塌，突然感到内心的虚弱和惶恐只有爱可以安慰，九一一让两人的关系发生了根本变化。楚红也因此怀上了纳丹的孩子。

　　这一情节令上海女性评论家王雪瑛想到了张爱玲的《倾城之恋》——

　　“香港的战火让范柳原回归了日常生活和白流苏结婚了。张爱玲对他们结局的评价是‘虽然多少是健康的，仍旧是庸俗，他们也只能如此’。

　　“而唐颖对楚红和纳丹的安排全然不同。一方面是小说情节发展的脉络不同，他俩相识不久，只是偶然邂逅，更重要的是人物和时代背景不同，楚红并不是只能如此的，九一一之夜后，她有选择机会，可以不要孩子，不做单身母亲，但她选择了要；她可以选择与纳丹联系，告诉他真相，但她选择了不，她显然不是白流苏……”

　　女作家南妮看完小说感慨：“这就是现代人的关系，彼此欣赏却不肯付出。”唐颖深有同感。她感叹现代人更聪明更理性也更悲观，渴望爱却又害怕它的转瞬即逝，爱还未发展便预设了变成泡沫的结局。他们自爱自恋自我守候，所以自私；他们追求完美，难免脆弱，激情时机都在患得患失中丧失。”

欣赏心痛

描绘移民女性的精神天地

　　唐颖这几个中篇都写到移民至新加坡给女性人生带来的改变。《爱的岁月最残酷》里的万新、《寂寞空旷》里的蓝妮、《瞬间之旅》里的楚红……她们的精神洁癖，她们的自我拯救，她们在内心坚持的原则，唐颖坦承“是以欣赏和心痛的心情描绘着”。

　　蓝妮每每和丈夫吵架的引言是：“那又怎么样呢？我们买了房子却失去最好的时光，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替代好时光呢？”

　　物质愈益丰富，生活突然变得光滑，人们来去匆匆，彼此展开快乐的笑容，但在五彩缤纷的侧面，却是一条条缝隙、一次次坠落。蓝妮们过不来只为生存活着的日子。表面光鲜热闹的背后，孤寂的感觉更加强烈。

　　唐颖说，以积极的目光，所谓现代性便是有更多的可能性，两性交往的微妙和不确定是更富于张力的关系，那也是她所关注的现代人际关系。

上海：

新加坡小说的前身和铺垫

　　唐颖以写上海题材小说闻名中国，《红颜》、《糜烂》、《告诉劳拉我爱她》、《理性之年》、《冬天我们跳舞》等脍炙人口，被选入多种小说选本。上海的都市生活，她是写得最准确的作家之一。她之所以能敏锐捕捉新加坡的都市气息及它作为文学背景的抒展之地，上海经验及上海题材的成功写作，已打下了良好基础。也就是说，因能出色地描写上海，所以也能出色地描写新加坡。唐颖新加坡小说的引人瞩目，是因她有意识地把新加坡作为比上海更城市的都市，来展开笔下男女的焦虑分裂优雅忧伤。

最大资本是自己的感性生命

　　读过唐颖不少小说，一个强烈印象是她对“物”的探寻和探究：无论细节还是人物语言，时常有“丝丝缕缕物的质性”。有人认为：与同代作家相比，唐颖似乎怀有更大热忱表现生活时尚内容。

　　学者余秋雨曾评论：唐颖“最大的资本是她自己的感性生命——一个既缅怀过去、又挑逗将来，既熟知市井、又陶醉文化的上海女性。”

　　回头看，唐颖在上世纪90年代一些小说中（如《丽人公寓》《糜烂》《红颜》等）的确很热衷描绘城市的物质性，试图以写实笔触描写现实中的城市生活城市女性，也因此她一度成了“新市民文学”的代表。但她有时也不无怀疑：她所描写的“时尚”是否在削弱小说的文学性？

　　但同时，因丈夫的关系（早在上世纪80年代张献便脱离体制，走上前卫艺术家的边缘道路），唐颖有机会接触关注前卫文化。因此时尚和前卫有时竟成了她身上最矛盾的东西。时尚是物质的，而前卫文化要挣脱所有束缚，追求心灵自由，这样的追求却是以磨难为代价，磨难促成精神成长，成就现在这样的小说，唐颖以为也是一种宿命。

《阿飞街女生》的飞跃

　　后来她旅居纽约，遇到过去的同学、朋友、邻居，一个又一个长电话，往事被一件件搅起，涌起写作长篇小说《阿飞街女生》的冲动。“‘女生’的当下场景是在纽约，从纽约回看过往，远望自己的城市，差异产生了戏剧张力……”

　　她笔下的“阿飞街女生”是一群不甘寂寞活泼多姿的上海女孩，因青春靓丽招人眼目。几十年后这些从阿飞街走出的女孩，往来美国和上海之间，寻找她们的过去、现实和将来。

　　《阿飞街女生》涉及的话题异常丰富：历史和现实，东方和西方，童年和人性，爱的真谛，上海情结，有性无爱、有爱无性，等等，显示她的写作视野、经验深度、生活感受力都有了质的飞跃。

　　仿佛等待已久不敢轻易触碰。那些过往、憧憬，总是无法留住的生命形式，是内心最富情感部分，须通过生命累积，才可一点一点接近渴望的那个世界。

《瞬间之旅》拍电影

早报前记者邓宝翠任执行导演

　　唐颖这些年爆发的创作能量和一个成熟作家不愿重复自己的厚积薄发令人惊异。而她在小说中以细腻凝练的笔触揭开现代人内心隐痛，试图通过笔下人物“进入都市曲径走向幽微之处”的透彻文字，也令读者共鸣。

　　生于上海，1982年毕业于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的唐颖目前为自由职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04年她成为美国爱荷华大学国际作家写作计划成员，并担任驻校作家。回望这几年的行走漫游，唐颖感叹现实中的“走出去”，令她内心的藩篱有了洞口：“我珍惜不同空间给予我的冲击和改变，并让我保持敏感。如果写作因此进步，几乎可以看作是人生意外的收获。”

变幻的生活补充激情

　　唐颖写过一篇创作谈《持续的青春期》，文中有这样一段话：“写作作为生活方式，并非是最好的，‘最好’是个引人走入歧途的词。或者说，我没找到更适合于我的生活方式，我为此迷惘。同时我没有因写作而放弃什么，就这一点，我是个平庸的写作人，难道我想面面俱到吗？好像又不是……对于我，有‘写作’的愿望比‘写作’更有意味，生存意义因为它而有所提升……因之，写作生涯很像持续着的青春期，假如说反叛故土渴望异乡是青春期的特征，伴随着焦虑和不安宁的灵魂。”

　　除了周游世界，唐颖做过编辑、记者、编剧、制片，生活方式的多变不断给予她写作的灵感。她的小说也不断被拍成电影改成话剧。已出版八本小说的唐颖，最近又有两本小说集将出版：《红颜——我的上海》和《瞬间之旅——我的东南亚》。

　　她的中篇小说《瞬间之旅》已由北京海润影视集团买下版权并投资拍摄电影。编剧是电影《如果·爱》的编剧林爱华，导演为江澄，《联合早报》副刊前记者、目前在英国修读电影的邓宝翠任执行导演。这部充满东南亚色彩的影片将在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尼峇厘岛以及美国纽约等地取景拍摄。

　　近来，唐颖一直在“忙剧场”，深蓝名片上的头衔是：“海上剧场”总策划。原来这些日子，她又来了个“华丽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