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皮

我从小生长的地方，四季分明得就像用斧头劈开的一样，季节变化剧烈，而且绝不反复。冬季并不是四季中最微不足道的，这是一年的结束，就像人们关上一间装满黄金和水晶的屋子的门。在这个季节，人们做着美梦，唱着歌，吃吃喝喝。十二月的这些宴会和下午茶点会上要喝很多阿尔萨斯当地产的葡萄酒，例如特拉米讷和雷司令白葡萄酒，还有梨子、黄香李或覆盆子烧酒，欢庆活动真正结束要到圣蜡节，来上一支热煎饼的华尔兹舞曲。

桂皮是这个节日的远方来客。我们在一年里的其他时节都不怎么使用这种食材，除了偶尔会在苹果泥中放上一点，或是在八月末时用到大紫李子馅饼中。天气初凉时，桂皮树冒出辛辣的小芽来。人们从玻璃敞口瓶中拿出桂皮棒，它们看上去就像被火烤成棕红色卷起来的羊皮纸，然后在一个研磨钵里被碾成粉末。朝拜耶稣的贤王出现了。家家户户的厨房里有了东方的味道，随之而来的是倾洒在胶合板家具和旧漆布上的幻景。油酥饼干、糕点、小面包、松甜面包、临泽托特饼、奶油圆蛋糕，这些点心里都撒了桂皮粉 ，因此显得更高贵。  

厨房让我们深入欧洲，重回过去，我们是身上沾着面粉并爱好美食的时空旅行者。很多年里，我一直想写一本关于斯特鲁代尔的地理书，按照最原汁原味的配方，这种精巧的点心卷是用精细的面团和苹果、葡萄干制成的，它或多或少勾勒出古老的奥匈帝国的国界，因为我们能在维也纳、威尼斯、的里雅斯特、布加勒斯特、华沙、布拉格、布达佩斯或布尔诺品尝它，还有纽约，很多衰老甚至已成灰烬的移民带着对生活的期望前去那里。说实话，我始终挂怀的是这种糕点里的桂皮芬芳，它演奏出一支冬季和节庆的嗅觉乐曲，令人头晕目眩，这是一种合法的麻醉剂，专门用来使最有法国特色的面点变得优雅精致，让这种点心真正具有一种乡土之音的美。就连最普通的红葡萄酒，只要把它倒在平底锅里，往里头加上糖、橙片、丁香花蕾和一点儿桂皮，然后搁在炉子一角让它滚上很长时间，在桂皮的作用下，这酒就变成了令人销魂的魔鬼，它会灼烧握住酒杯的手，让嘴和嗓子眼发烫，在肚子里浇上一把火，让人们的眼角和在户外被冻得通红的幸福脸颊上都带着微笑与光芒。能说会道的人开始编起故事和鬼怪传说来。生活的回忆、历史和小说的回忆，人们把这些都搅和在一起，就像洗牌一样。有人突然开始讲起清真寺的尖塔、北极的冻土地带和隐居的公主们。还有沙漠旅队的客栈、矮马和大草原。肥大的烟叶、断裂的剑、在城堡里冻僵的皇帝、冰冻的皮革，以及淹死在俄罗斯一条河里的忠心耿耿的士兵，于是一切都失败了，整个世界都死去，他们也不会知道结局怎样。

清新的床单

我母亲总是在星期日晚上换床单，她把这些床单晾晒了一整天，里面都是风的气息。我喜欢这些新床单胜过其他一切，尤其是冬天，，当北风吹打它们，把它们冻得硬梆梆的，有时还会结冰，于是它们保留了一种我说不上来的冰雪凛冽感，让原本有些小颗粒的白色布料的质感显得更加毛糙。

独自睡觉对我来说从来都不是种乐趣，即使还在孩童时期，我都需要有另一具身体的陪伴。需要它的热度、它的力量、它的柔软、它温热的呼吸和心脏的跳动。

入睡往往让我害怕发生最糟糕的事情，不是死亡而是遗弃，无穷无尽的孤独。第二天，我就要回到寄宿学校和宽敞的宿舍，地面反着光，橱柜用劣质木料制成，床很窄。我们有两名总学监，其中一个名叫菲亚克尔。他让我感到恐惧。听说他以前是军人，还听说他是个很内行的音乐迷，他拉小提琴。有时他喝醉了，就会打我和其他学生，没有任何理由。我每天晚上都默默地哭泣，背着我的同学和学监菲克斯先生和波苏先生。在这个无聊得令人难以承受的地方，我感到绝望。

但是在星期日晚上，裹在清新的床单里，睡眠成为了一种享受，因为我身上带着辽阔大陆的芬芳陷入沉沉黑夜中，绷紧的布料白天时在露天汲取了这股香味，当我把脸挨着床单，熄灭了床头灯之后，似乎在呼吸着普鲁士、俄罗斯、满洲、蒙古和西伯利亚无边无际的气息，

所有这些都缝合在了一起，封锁在床单里，给我带来专属于自己的幸福。我闻到的不仅仅是洗干净的床单的气味，还是充满野性的开阔土地与风的地理学的味道，是我读过、看过的一片广袤无垠的童话、寓言、歌曲、画面，它们让我变成了一个安心的天空旅行者，尽管只是个脆弱的生命，但我知道至少在这段时间里我是被包围着的，是幸福的，这时，我在屋檐下，和着睡眠的头几声脚步，就躺在这张铺着我祖母、姨祖母耐心地绣上了鲜花、弧线和阿拉伯花样的新床单的床上。

导读•鉴赏•思考

法国作家菲利普•克洛岱尔( Philippe  Claudel，1962～)的最新作品《香味》（Parfums）2012年出版，它被看成一部随笔作品，是以各种香味为引子，由嗅觉的种种刺激串联起人生回忆的碎片。全书各章以字母顺序排列．分门别类地描绘了日常生活中的63种香味，从Acacia（合欢树）一直到Voyage（旅行）：如父亲的须后水，母亲的防晒乳，叔叔的套头毛衣，田地上的干草垛，钢笔墨水，炉火中燃烧的煤块，高卢女人和茨冈女人牌香烟……种种甜美的和苦涩的、简单的和精致的气味。作者以敏锐的感知和细腻的文笔，为平常生活中的零碎物件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阳光。回忆中，有美好的初恋，那是姑娘们丝绸一般的头发；有趣味盎然的学校生活，足球运动后的淋浴——这一切集合起来，形成了一盒美味精巧的巧克力，令读者细细地品味生活的种种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