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想起她：浑浊的眼里清澈的泪，额头深深浅浅刻着的排列整齐的沟壑，还有长满黑芝麻般斑点的晒得紫黑的皮肤——她的一切终是如她所愿，深深印进我的脑海、我跳动着的心，以及我汩汩流动不息的血液中去了。她该笑起来了罢！
我是在她眼皮底下紫黑的土地上长起来的。我记事前她便疯了，浑身上下总是像在土里打过滚，半长不长的头发总是侧着扎起个猫骨朵花一样的小疙瘩，后面散落下一些不够长的碎发。大概是发丝太硬的缘故罢，它们总是当风立着，像是被静电吸引了似的，也是总爱沾上灰尘的。她疯，又是我娘娘。我叫她疯娘娘，她便应下。
她向来跟在我屁股后头走，两只乌蒙蒙的眼珠从来都跟着我转。我回头看她，她便冲我嘿嘿地笑，张开她干裂的嘴唇，露出门牙间黑洞洞的牙缝，偶尔也会挤出几个字来——那便是唤我：“妮娃子哎…”开始我应她，你要做啥子？她只是笑得更厉害些。后来我也就不再应她了。
小一些我让她跟着我走，在没有伙伴的时候让她背着我青蛙跳，绕着大院里的花坛跳了一圈又一圈。早晨她去锅炉房添煤，添了一半就被我引去陪我赶大集凑热闹。有时候她会突然间疯劲冲上了头，爬上人家废石板堆砌的摆商品用的小石桌猛跳一顿，踩烂了人家的东西，在人家一片“疯婆子”的叫骂声中扯死了我的衣袖拽着我踉跄地逃跑。
大一些我便厌了她。我嫌弃她疯疯癫癫的模样，厌倦她不知疲惫的傻笑，担心她时刻跟着我让我丢面子。我斥她，她却仍是笑；我甩她，她便呼哧呼哧地追我。集市上卖红姑娘果，同伴的爹娘分出一点给我们小娃娃吃；疯娘娘却每次都僵着脸掰开我的手指，一把将我的全抢去，风卷残云般吃掉，之后又兴高采烈，像完成了一件大事般仰天大笑。我气得坐在地上哭，伙伴们冲着她叫,疯娘娘呀傻娘娘，小娃子的食儿你都抢！她似乎什么也听不见，只是盯住我笑。
那一次我见她掉落了一颗红姑娘，急忙去捡。她也发现了躺在紫黑土地里的那圆圆的一点红，见我要去捡，晃着脑袋跌跌撞撞跑来要踩烂它，却正好踩上了我伸出的幼嫩的小手——她疯，没深没浅，力气总归比常人大，于是我三个指甲缝里便渗出血来，食指指腹被藏在黑土里的一块碎玻璃扎出一个深深的口子，殷红的血混着红姑娘的汁液渗进泥土。我支棱着那只手从地上爬起来，站在那里使劲地哭啊哭啊。伙伴们四下奔散了，大声哭喊着：疯娘娘杀妮娃子咯！疯娘娘愣了。这是我记忆里她唯一安静下来的时刻。我又疼痛又恐慌地望着她那张因恐惧和茫然而苍白凝重的脸。再然后我就被婆婆抱进屋里去上药了。
坐在炕头上，我哭闹地数落着疯娘娘的不是，咒着她的疯傻，诉着她的独食。等我哭完了闹完了，药也上完了，我泪眼蒙眬地看着婆婆，盼望着从她口中得到对疯娘娘的怪罪与处罚。但婆婆却深深地哀叹了，说：“她不都是因为你啊妮娃子！”“因为我？”“是啊，作人啊。你两岁，你娘娘她带你坐公交车去市里买新衣过年，那时她还是清醒得很的。她给了你两个红姑娘吃，你吃进一个，又吃一个。怎知你不嚼烂了咽下去，车一个颠簸，那两个小红球都生生进了你的气嗓里去了。你是坐她腿上的，背对她，她见不到你的脸，幸亏对面坐着的你王姥姥见了你憋得通紫的脸赶紧叫了你娘娘。她用手抠你喉咙，你吐不出，翻了白眼脸色铁青。当时司机说最近的医院也要开十五分钟，开到了你早丢了命。你娘娘急得大哭，昏过头去了。旁边坐着的一个老爷，接过你，把你倒过去头朝下，使劲捶你后背。一车人来帮忙，折腾了半天，你可算把那两个要你命的红姑娘吐出了。一车好心人把你和你娘娘送到医院，你缓过来了，你娘娘却被吓疯了，一夜头发白了一半。她跟你，是想护你啊，还她疯前的债！她在大集上总踩烂人家卖的红姑娘，我便得跟着屁股去赔钱赔不是，可我没法子啊！她抢你的红姑娘吃，是她心里怕！她是爱你啊妮娃子，她是你亲大娘，你可不能这般咒她！”我震悚了。
跳下炕，撞开门，跑到院里去。疯娘娘似乎扎根在刺眼的阳光中紫黑的土地上了，一动不动。她呆望着地面上那一片小小的深红，粗糙的发丝在她眼前胡乱肆虐地舞着。离近了去，我走到她身边，想着如何抚慰她。她的手却在颤抖了——那只用力攥成拳的皮包骨的手长满了黑斑，青色的血管歪曲突兀地分布在皮肤下——它不住地颤抖。我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去触碰她的手。她一惊，偏过头来。看到是我，她的原本僵硬的脸又扭曲到了一起，乌蒙蒙的浑浊的眼里瞬间溢满了泪水。接着她便别过头去，小声喃喃了一句，似是唤我；我应她，话音未落，她却用力甩开我的手，在我疼痛的空白间隙放开了腿跌撞跑远了，只留给我一个模糊的背影。
她跑掉了。再也没回来过。再也没有人背着我绕着花坛学青蛙跳，没有人跟在我的身后了。
走的时候，她也没有笑容了。
她是最不想伤害我的。我的伤在她眼里放大了无数倍，变成了同伴口中的话了罢——疯娘娘杀妮娃子咯……
我找了她三个月，不停地找，不停地想。大人劝我，她毕竟是疯的，别找了。
我童年那个深爱着我的玩伴，我的善良的娘娘，就这样离开了我的生命。而在我的世界里，紫黑的她站在紫黑的土地上，永远地带着笑，从未离开过。
作者：辽宁本溪高中高一李姝含，指导老师：徐向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