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你笑话，我母亲目不识丁，而且先天近视。眼力之差，可想而知。

在我读一年级的时候，学校组织我们到官林祭扫林心平烈士墓。母亲给了我一角零花钱。怎么花？如果买一块饼子，就会被我轻易独吞了，那多没意思啊。我要用这一角钱买最多的东西，回家与母亲分享。于是，我郑重地买了一包爆米花。一路上，我只舍得尝了几粒。回到家，我兴致勃勃地双手捧着爆米花献给母亲。母亲一看，哈哈大笑：“你这个小痴鬼，怎么买点炒米？你就不能卖块饼子吃？！”什么眼力？母亲啊，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在我读二年级的时候，那年冬天，母亲住娘家好长一段时间。我要负责到菜地里剥老卜菜，到小河里洗净，准备烧猪食。那时候的冬天的确冷，寒风刺骨，小河里结了厚厚的冰。我的双手生满了冻疮，黑不溜秋，血逼漓拉，肿胀得像两个窝窝头。我暗自思量：当母亲回家时，她看到我的手一定会夸我勤快，一定会把我的小手捂在她的掌心里，让我感受她的掌温。我甚至还坏坏地想：母亲你再晚几天回来，让我的手再肿胀一些吧！母亲如期回来了，我很起劲得帮母亲提这提那，故意让我的手在母亲面前晃。母亲一点也不在意。我就直截了当地把我的爪子伸到母亲的眼皮底下：“娘，你看我的手。”母亲把手一挥：“去去去，我忙着呢，你自己不当心点？！”什么眼力？母亲啊，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在我读三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放学，轮到我们组值日。我干脆利索地打扫了一大组，就背着书包回家了。垃圾？让女生们倒吧。我边走边看小人书《打击侵略者》。正看得入迷，背后传来我母亲的名字。细听，是那帮女生把我母亲的名字当山歌唱。那个年代，羞辱人格最常用的方式就是高喊对方父母亲的名字。那还了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我决定反击，故意放慢脚步，让女生们离我近一点。她们的声音越来越响，喊喊，笑笑，笑笑，喊喊，肆无忌惮。我假装看小人书，眼睛却在路边搜索，寻找武器。看到一块大小合适的石头，我一蹿过去，捡起石头，一百八十度转身，挥动手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打击侵略者！只听见“啊哟”一声，张彩英同学手捂额头，鲜血从指缝间涌了出来。情况不妙，我撒腿就跑。突然被一个在田里放鹅的小子截住。定睛细看，是张彩英的哥哥。他把我像拎只小鹅一样拎了起来。敌强我弱，死路一条。那时我母亲也在田里除草，看到这个情形，立马飞奔过来。真是绝处逢生，我虽然被拎在空中，但我的心已经落地了。我母亲奔到我面前，看了一眼张彩英的伤口，“啪啪”打了我两个耳光。什么眼力？母亲啊，我是为了捍卫您的尊严！我跌跌撞撞地跑回家，往床上一躺，绝食了！坚持到半夜，实在饿得吃不消了，悄悄地爬起来偷吃了一个山芋。第二天，母亲煮了两个鸡蛋，叫我带给张彩英。真不公平啊，我吃两个耳光，她吃两个鸡蛋。

在我读四年级的时候，黄梅天，阴雨连绵，光穿衬衫太冷。母亲叫我穿罩衫，我不肯。那是一件怎样的罩衫啊？补丁加补丁加补丁，已经辨认不出原料与原色，完全可以进博物馆了。在家我排行老二，那个年代，做老二是比较倒霉的，衣裤鞋袜帽，我都是拾旧，从来没有穿过一件新衣服。今天，我要反抗，不穿就是不穿，冻死拉倒。母亲把手擎在半空中，为避免吃耳光，我被动地套上了那件破“袈裟”。没有走出一条田埂，我就把罩衫脱下来，塞在油布伞里，夹在腋下，溜进教室，连伞带衣服藏在后门背后。课间，同学们在后门口玩耍，我的破衣服掉了出来。我的同桌，姓王的女同学，她明明知道那是我的衣服，却假装不知道，拎着我的破衣服，在教室里兜圈子，大声叫嚷，失物招领：“这是谁的宝衣？这是谁的宝衣？”我只能像邱少云一样伏在课桌上，纹丝不动。什么眼力？母亲啊，你真的一点不懂我的心？

那次，我自然着凉了。可母亲坚持着没给我做新衣。初三那年，我到宜兴参加三好生表彰大会，穿的是父亲的中山装。直到我考取师范，母亲才给我做了一身新衣服，那是对我中考成绩排名全乡第一的最高奖赏。

经过沧海桑田，尝遍酸甜苦辣，看透赤橙黄绿，我完全明白了母亲的心，不得不佩服母亲的眼力见：炒米事件告诉我不要注重表象；冻疮事件告诉我不要博取同情；流血事件告诉我要学会隐忍；破衣事件告诉我不要爱慕虚荣！

母亲步入晚年，眼力更差了。戴上了酒瓶底般厚的眼镜，像个退休教师。自从父亲走后，母亲一直孤苦伶仃。我偶尔去张探一下，母亲立马把藤椅让给我，拉着我的手，说：“快点来坐坐！”还为我泡一杯茶。我感觉到藤椅上攀满了寂寞。每当这时候，我的心软得像馄饨皮子，母亲是中间的馅。今年年初的一段时间，我每天晚上都往母亲的住处钻。女儿笑我：“爸，你这么大了，还到老娘那儿撒娇啊？把家里的双层床搬过去，奶奶睡下铺，你睡上铺。”什么眼力？我不是去吃奶，而是去反哺。陪伴，是最好的孝顺。那段时间，我每晚都陪母亲看电视。其实母亲看的内容我并不喜欢看，可是我装着很感兴趣。母亲眼力不行，我就耐心为她讲解。母亲见缝插针，在插播广告的时候，总要叮嘱我几句：

“老老实实做事，规规矩矩做人。”

“对自己紧一点，对别人好一点。”

“不抽烟，少喝酒。”

……

听着听着，我心头一热，写了一段原创歌词《妈妈的叮咛》：

妈妈的叮咛/煎煎熬熬炼成一贴苦涩的药/良药苦口利于病/妈妈的叮咛/多少次，凝固成孤单的身影/手搭凉篷，目送我远行。

妈妈的叮咛/唠唠叨叨捻成一根绵长的线/一颗心牵着一颗心/妈妈的叮咛/永远地，演化为檐下的风铃/叮叮当当，温暖我梦境。

最近，母亲看电视越来越模糊。到医院一查：老年眼底黄斑。一只眼睛几乎失明，另一只眼睛也好不了多少。母亲的生活将越来越不便。每每想到这一点，我就很郁闷。原来心情不佳的时候，有两条发泄的途径：一是抽烟，二是喝酒。如今，校园全面禁烟，工作日中午不得饮酒。我那些个不良情绪在我的血管里循环往复，左冲右突，硬是找不到出口。某天夜里，在梦中，我习惯性地接过朋友付给我的香烟，很自然地点着了。当吸到一半的时候，猛然想起我犯规了。一吓就醒，侧脸一看，还好，妻子睡得正香。我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依然保持着夹香烟屁股的姿势，正不知所措。母亲的叮咛在耳边回响：“不抽烟，少喝酒。”母亲的叮咛与中央的文件竟然不谋而合。

先天近视的母亲，很有眼力见。

（本文作者是宜兴市潘汉年实验小学老师   李春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