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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重客 2017-08-12 14:48:20  发布者:刘星元  来源:本站
《最后的重客》
  重客者,负重之客也。是我们乡对于抬棺者最地道的称呼。
  在我们乡,白事场上,那些送信的就被称之为送信的,那些烧茶的就被称之为烧茶的,那些上菜的就被称之为上菜的,唯独抬棺者才被称之为“客”,足可想见我们乡对于他们是何等的倚重和崇敬。
  因为受到崇敬和倚重,地位自然就尊贵起来,所以,想要邀请他们担当重客也绝非轻而易举之事。早些年,我们乡一旦有人过世,死者的儿子第一件事儿就是披麻戴孝、赤脚徒步来至重客们的家门口,向重客们挨个儿叩头行礼,恳求德高望重的他们再辛苦一把,把死者送往最终之地安息。这当然也是一种向重客表达敬意的仪式,何况这种仪式还附加着伦理与道德,重客们只要身体无恙,见此情景,是不会不答应的。
  现在虽然已经没有这样的仪式了,但重客的权威仍在。白事场上,客多、事多,丧主家请来帮忙的人手一旦紧张,皆可一人当作二人用。但重客是不可以再给安排任何活计的。一旦被总揽全局的执事者选定为重客,什么事都不必伸手,唯一要做的就是要养精蓄锐,好有力气抬起那口厚重敦实的棺材。
  整个丧期,丧主之家,哀伤的唢呐时而呜咽又时而悲恸,守在灵堂里的孝子贤孙时而嚎啕又时而饮泣,乌压压的近亲和远客时而到来又时而离去。看热闹的街坊点缀于丧主家四周,有人指指点点,有人侃侃而谈,有人悄悄落泪,也有人始终保持着沉默。只有重客对这一切漠不关心。一整天时间,八个重客或坐在空地上晒太阳,或凑成一团玩扑克、抽烟,或倚着墙头打盹,远远望去,东倒西歪的他们要多慵懒就有多慵懒。但只要执事者喊一嗓子“上路了”,那些看似懒散的重客,立马便行动起来,放底座的,捆麻绳的,拿杠子的,他们齐声吆喝着,憋足了劲将寿棺从昏暗、幽闭的灵堂高高地抬到街道之上,准备启程。那手法要多麻利就有多麻利,那脚法要多稳重就有多稳重,那劲头要多十足就有多十足,此刻的他们,和刚才病怏怏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日暮时分,是亡者上路的时候。棺材里沉睡着的那个人,他的一生都在行走。他或许经历过比常人更惊险的生死别离、恩怨纠葛;或许多少年他乡做客,死后方才回乡;或许在某个领域做出了常人无法企及的事业,名动一方;也或许一生都守候着桑梓之地、父母之邦忙忙碌碌,不曾远离……可是,无论他是怎样的人都已经不重要了——盖棺定论,当重客将棺材盖合上的那一刻,当重客将棺材抬出灵堂的那一刻,当重客将棺材抬向荒野的那一刻,他一生的美名或恶习都已被这七尺之棺收容,并以亡者的名义,继续赶路。而他最终要到达的地方,将由重客们代他完成。
  受人所托,必忠人之事。这是重客信奉的铁律。所以,当他们抬起亡者的时候,都格外用心,格外小心。从人世之家到阴间之室,平日里看似再普通不过的道路,忽然变得漫长,变得坎坷。八个人,抬着一个人的一世一生。棺材沉重如铁如铅,压着重客们的脊梁,压着重客们的脚步,压着重客们的呼吸。重客们的汗水不间断地从每一个毛孔涌出来汇流成河,河水沿着他们行进的路径浇灌下去。一条短短的路,重客们往往需要数次将棺材放下来,停下来休憩。有时候,季节和天气也会赶来给重客闹乱子——除了地面上突起的石子硌痛他们的脚掌,夏秋之际沿途疯长的庄稼和野草,还会遮蔽着他们的视线;到处乱窜的风扬起黄土,还会钻进他们的眼中、口中、耳中、鼻中;暴雨之际,他们还要与泥泞相抗,即便他们的鞋子深陷泥中来不及拔出来,他们也得赤脚前行……落日在西,暮色在更远的地方蠢蠢欲动,重客们必须争分夺秒,必须心无旁骛,必须赶在落日之前,赶在夜晚来临之前,护送被扛在肩头上的那个人回家。整个过程,他们必须做到方向一致,步调一致,力气一致,甚至呼吸一致,只有这样,才能到达最终之地。
  安静得有些悲伤的傍晚,鲁南的原野之上,最让人敬畏的莫过于送葬的队伍:寿棺在中,重客们各列其位,孝子贤孙们簇拥四周,他们出村庄、绕小路,跨过岭、越过河,不声不语地一路向西、向西,没有一个人回顾来路。他们集体构成了一场来自人类最初的最神秘的祭祀之礼,那么庄重,那么威严,又那么悲伤。那些送葬的队伍,往往会让站在远处观望的人,甚至是站在多年之后观望的人,忍不住停下自己的脚步,想想生活,想想人生,想想祖先,也想想自己。而这些问题,作为将死亡扛在肩上的人们,重客们或许一生都在想,直到自己也被别的重客扛起来,送往某个地方,入土为安。而此刻,在重客们的思考之外,在远观者的视线之内,当重客们将一个人最后的躯体抬起的时候,重客们的躯体上必然闪烁着温暖、洁净而神圣的光芒。
  在我们乡,死者为大,孝子为小。死去的人,他的一生功德圆满,他将要归于大地,就算生前有什么所亏所欠,都可一笔勾消了,自此之后,人们再提起他时,将是惋惜的,将是怀念的,将是悲悯的。孝子则不同——作为死者的后辈亲属,他们需要见人低三分,以显示自己对客人和帮工的尊敬。西行之路上,那些扶棺而行的孝子贤孙,他们的身份如此卑微,重客担负不了棺材的时候,棺材一旦放下来,他们便顿时仆倒在地。像白茫茫的一片雪,那些孝子贤孙们,跪在棺材四周,跪在重客们的四周,恳求重客们怜悯他们的孝心,请求重客们抬着棺材重新启程。只要重客们不起身,他们势必长跪不起。
  寿棺放下来,孝子跪下来,天空之下,大地之上,那八个休憩的重客站在那里,就构成了尘世里最雄伟最崇高的建筑。
  然而,面对天空和大地,任何雄伟和崇高的建筑也依然是微小的,他们的生死在更为恒久的历史面前,变得短暂如朝露,如昙花,如浮游。与历史相对而立,他们的朝生夕死顿时都变得奢侈起来。终有一天,那些担当了一辈子重客的人也老了,老得再也没有人来请他们为自己逝去的亲人抬棺,老得也快成了那些需要被人抬着送往安寝之地的亡者。
  前些天,村里有个抬了一辈子棺材的重客亡故,然而,遍寻全村,竟始终凑不齐八个重客送他一程。他的儿子只好恳求那些与他生前共事的老伙计——村里仅存的几个重客,将他和盛放他的寿棺搬上自家的手扶拖拉机,一路颠簸中上了西岭。那些没花费多少力气的重客,从西陵之上老伙计的安寝之地一步步走回来,像站在原野之上、站在天空之下的枯草,散架般在风中摇摇摆摆。
  现在,在我们乡,重客的称谓还在,但重客的风姿,正在悄悄溜走。重客,重客,负重之客。那些左右摇摆的重客,那些不堪承重的重客,那些风烛残年的重客,已经沦为一群不能承担重客之职的重客。
  再过些年,我们乡将再无一个重客,再无一个身份尊贵的抬棺者。
 
刘星元,1988年生,山东兰陵人,乡村小学教师,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散文》《北京文学》《人民日报》等刊,获第二十一届全国孙犁散文奖、第六届万松浦文学新人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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