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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床本纪 2017-08-12 14:46:16  发布者:  来源:刘星元


                一、刻木
  的确是要从一张床讲起。
  是张婚床,柏木质地、榫卯结构,上覆顶盖、下有底座,木梁和围栏上,密密麻麻地刻满了雕花。有禽,禽是鸾回凤翥、孔雀开屛、鸳鸯戏水、鹤立鸡群;有兽,兽是鸿案鹿车、麒麟送子、一马当先、龙腾虎跃;有人,人是张敞画眉、举案齐眉、柳毅传书、牛郎织女;有仙,仙是和合二仙、魁星点斗、八仙过海、刘海砍樵。
  这些都是我尚能看懂的,更多看不懂的雕花攀附在老床上,经历了近一个世纪的打磨,黝黑得发出了光,发出了亮。这是我的高祖父——兰陵与费县两县交界地面上最出色的木匠,穷其一生的手艺完成的一件精品。
  这张床本来是本村首屈一指的大户邱家定下的,不曾想还未完工,掌家的老爷就已撒手人寰,后辈的几房兄弟因生命和姓氏相亲,却因流言和猜忌生隙,最终又因细软和房产而离散。邱家从此四分五裂,刻木造床的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何况,那些雕花从高祖父心里畅快地流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舍不得再交给任何人了。就像用自己的肉沾着自己的血揉捏出的孩子,连呼吸出来的气息都和自己一模一样,怎么看都怎么爱。这哪里还是一张床,分明就是另一个自己呀——那些梦里梦不到的好事,那些平日干不了的大事,那些距自己十万八千里的美事,都在这床上刻得真真的,一样都不少。若能在这样的床上美美地睡一觉,就该是神仙般的生活。
  从年老族人的追忆中,我大概能够想象到,那应该是我们整个家族历史上最辉煌、最震撼、最声名远播的时刻。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因为一张雕花柏木床,成了漩涡的中心。许多远道而来的人风尘仆仆,只为看一眼被人们传得神乎其神的柏木婚床和雕花神技。
  多少年之后,故事里的那些人早已作古,但故事却依然还零星地散落在年老的族人们口口相传的传奇往事里,修补着我的祖先模糊的轮廓和他非同寻常的最后的光阴。
  尽管隔了近一个世纪,那些故事,那张雕花柏木床,却依然让我心跳不已。没错,我倾听到了一个家族的尊严和荣耀。
  
                二、夺床
  人生一世,半生在床。在我的家乡,一张床承载着一个人的一生。而许多人奔波多年,只为了让自己余下的日子安安稳稳地贴在床上。
  为了高祖父手里的这张雕花柏木床,镇上高寿的钱掌柜来了。他老年而得的儿子,去年新定了新庄大户孙家的二小姐,来年春天就娶进门。钱掌柜富甲全镇,出价也豪爽,他嘴里蹦出的数字如钻天的鹞子一直向上窜。我的高祖父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什么话都没说。
  山里的土匪头子王九江也来了。他早年跟着朱红灯参加过义和团,北京城里扛举过勤王保君的招风旗子,天津城里砍杀过金发蓝眼的西洋鬼子,最后却让背信弃义的八旗兵勇追得亡命天涯,在我们这地儿落草为寇,依着水浒英雄的样子挑起替天行道的大旗,一干就是半辈子,他老了,已经厌倦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生活。“就是明天在这床上让人一枪给崩了,我也值了”,我们这地面上最传奇的人物恳求高祖父。高祖父也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什么话都没说。
  那时候,我们这儿乡风淳朴,我的乡人们重的是义气,服的是规矩,讲的是道理。所以,只要是高祖父不卖,他们谁也扛不走那张光耀了这方土地历史的雕花床。
  但是,远来的军阀却不给你讲这些风俗。在煌煌国史中,民国初年,天下算不得大治,也称不上大乱。但在我的家乡,却发生了一件最厚颜无耻、最丧尽天良的大事——奉命驻守临沂城的外地人张团长,为了新娶的望月楼头牌孙美月,要抢我们家的雕花柏木床。
  张团长派了一班人来扛,雕花柏木床紧咬着地板,如擎天的泰山一般纹丝不动。高祖父稳坐太师椅,亦不动。
  张团长派了一排人来抢,雕花柏木床“吱呀”一声,斜斜歪歪起了身,又“哐当”一声摔在地上。高祖父从太师椅上缓缓站起来,又缓缓坐下去。
  两次都没能搬走,雕花柏木床让那些当兵的很没面子,那些当兵的让张团长很没面子,张团长让孙美月很没面子。没面子的孙美月在临沂城里咬着牙发了狠,决定要砸了我们家的雕花柏木床。
  在我熟知的本乡历史里,再没有比这更惨烈、最悲壮的一幕了。我们乡流传下来的故事里说,那八个比土匪还凶狠的兵士在我家的雕花柏木床前挥起锤子的时候,稳坐在太师椅上的高祖父先一步跳起来,如一支离弦之箭射向了床梁,一帧“三娘教子图”的雕花应声而碎。
  善水者溺于水,善战者殁于杀——这是我的乡党对高祖父最低和最高的评价,在这句话的背后,隐藏着太多人的嘲讽,太多人的戏谑,太多人的敬仰,太多人的惋惜,和太多人的感叹。我们乡最好的木匠,最后死在自己的手艺上。人生全凭一口气,人死只是臭皮囊。从此后,我的高祖父,他一生的传奇都已远遁他乡,只有那张惊世骇俗的床留了下来。
  高祖父过世后的第三天,他的儿子——我的曾祖父跪求全村的三十四条汉子,用雕花柏木床抬着棺材,抬着棺材里睡着的全乡最出色的手艺人上了村外的山岗。
  三个月后,曾祖父在亡父还未走远的魂魄的见证下,揭开了新娘的红盖头。
  
                三、繁衍
  被曾祖父掀开盖头的第一个新娘,并不是我的曾祖母。就像我的祖父并不是我的曾祖父的第一个孩子一样。
  在我们家族众多的传奇故事里,有些隐痛从来都是秘而不谈的。比如,那一年的饥荒。那一年,家乡大旱,曾祖父带着他身怀六甲的妻子南下逃荒,在苏南的一座小镇上失散。饥荒过后,曾祖父归来,雕花柏木床还在,与他同床共枕的人却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曾祖父将我的曾祖母娶进了家门。
  再后来,曾祖父和曾祖母也走远了,只有雕花柏木床留了下来。
  雕花柏木床立在老房子幽暗的内室,它乌黑的身躯排拒着任何一缕光线的打扰。木床的各个角落里,那些得道的蜘蛛在飞蛾的尸身上默不做声地拼凑着安静。而在安静的背后,往往潜伏着更为隐秘的风暴——人类最原始、最纯粹、最本真的风暴。尽管在这风暴的背后,祖先们的爱情与肉欲往往是脱节的。
  我众多曾经活着以及现在仍旧还活着的祖先,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在这张雕花木床上获取了最初的生命,然后在贫瘠的日子里,如野草般潦草且卑微地活了下来,他们骚动的身体迅速生长,他们在生活的挤压下沉默不语,他们的身体宿命般渐渐和自己熟悉或不熟悉的祖先的轮廓重合起来。
  终于,他们长成了一头愤怒而恐惧的困兽。他们的兽性需要一种内心的救赎,一种酣畅淋漓的发泄,一种攻城略地的表达。
  于是,长辈们开始一点点撬开他们的心思,在时机成熟之时,让他们头顶着道德的牌位,规规矩矩地掀开那从邻村走来的新娘的盖头。
  古老陈旧的雕花柏木床,在年轻而强壮的祖先们眼中第一次变得温柔起来。它是草原,可以任意驰骋;它是麦地,可以放肆收割;它是河流,可以畅快游弋;它是高山,可以尽情攀登……
  祖先们在寄予美好愿望的雕花的注视下,无拘无束地打开自己的身体。他们在世间最隐蔽和暧昧的物件上开始一段无与伦比的征程。在月钩倒悬的夜晚、在春意浓郁的夜晚、在万籁俱寂的夜晚,他们如狼嚎叫,他们如虎咆哮,他们穿行在天上,他们畅游在海里,他们完成着从男孩到男人的过渡。
  作为他们的后世子孙,这样的情节绝对值得我顶礼膜拜、再三叩首。即便是在此刻,想起他们,我都难以掩饰对于这张床的敬畏。
  从我的高祖父开始,这张床,见证了我们整个家族的繁衍。
  除了两个早夭的祖先,我的祖父、二祖父、姑奶奶以及他们庞大而有序的后代,最初都是以欲望的形式在这里出生,然后发枝散叶到我所能知和我所不知的地方,继续在其它床上完成血脉的赓续和传承。
  可是有时候,我还是难以掩饰内心的悲伤。我常常会在心里拼凑曾祖父失落的轮廓,我在想,在这张床上获取生命的我的第一个曾祖母肚子里的孩子,他究竟有没有被生下来并且顽强地活下去,他是男是女,他是否依然还领受着和我一样的姓氏,他是否也已子孙成群……
  那个和我一样流着同一支血液的祖先啊,在命运的驱使下,注定要走上一条和我的其他祖先截然不同的路。他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他的生命是从这里萌生、发芽的。在时光的流转中,他残留在家族记忆里的描述会越来越少、越来越淡,终有一天,他会被族人们彻底遗忘。
  唯有雕花柏木床倔强地躺在那里,好像在等他归来。
  
                四、疾病
  远走他乡的人注定要远走他乡,归老桑梓的人注定要归老桑梓,这似乎是不可抗拒的运数,谁也无法改变。可是,只要雕花柏木床还在,我众多的祖先们中,注定要有人选择用它送自己最后一程,即便雕花柏木床也已经陈旧不堪。
  肃静而神秘的祖屋里,越来越浓稠的夜色从低矮的墙壁上滑下来,一次次挤压着那些干瘪的木头。衰老的雕花柏木床呻吟着挺了挺脊梁,借着背上的纹络,大口喘息。听到响动,我从熟睡的祖母的臂弯里爬出来,用稚嫩的手轻轻触摸着那些越来越深的纹路——它们像极了结疤的伤口,和一场撕心裂肺的病痛。
  分明就是祖母的疼痛加重时,那张扭曲的脸。
  从我记事起算,祖母就已经被疾病折磨了许多年。她每天都用砂锅熬煎从各村各家讨来的偏方,然后一碗碗地将它们灌进自己的胃里,她喝下的苦楚越来越多,她所承受的病痛却越来越重。
  那些浮肿的中草药呛人的气息弥漫着我的整个童年,让我对疾病有了更深的恐惧。我第一次感觉到,原来我一直以为虚无缥缈的死神离我如此之近,近至我的鼻息之间,近至我的世间所爱。死神,这个坏心肠的老家伙,它正一点一点地腐蚀着我亲爱的祖母,对于一个孩子天真的恳求不抱丝毫同情。
  许多年后,我才在长辈的故事里窥探到,不止是我的祖母,我的其他祖先也同样经受过不同的疾病的折磨。那些凶狠的疾病,像一把尖刀,割我祖先的肝,割我祖先的肺,割我祖先的肾,割我祖先的胃,从来都不曾消停。
  其实说到底,我顽强承受着疾病折磨的祖先们,他们中没有一个人希望这场杀戮彻底消停下来。因为一旦消停下来,必有一方落败,而落败的一方,总是我的祖先。
  我有幸谋面或者未曾谋面的祖先们,我至亲至爱的人们,他们如任人宰割的羔羊般躺在雕花柏木床上,干瘦得像一张粗糙的麻纸,仿佛轻轻一吹,就会飘起来。深夜时分,他们在月光下咳出的血溅撒在精美的雕花图案上,渗入木材的身体里,似乎在燃烧。那些燃烧的图案,附带着祖先们身体里最后的温度,比傍晚时分火红的云彩还要热烈。
  雕花柏木床上,那一层层燃烧的血液还在,祖先们的躯体却一个个走上了村外的山岗,再不回来。唯有他们的魂魄还贴附在自己的床上,面无表情地见证着后辈们的生活。而后辈们总是会重复着他们走过的路,直至在路的尽头,与他们团圆。
  雕花柏木床作为一个沉默且可靠的记录者,书写着整个家族一个世纪的宿命。
  我的祖先们,他们活着,与床同在;他们死去,与床同在。
  
                五、庇佑
  只要雕花柏木床还在,我就能触摸到祖先们的呼吸。
  他们的呼吸就是下雨的声音,就是落雪的声音,就是风起的声音,就是花开的声音,就是月光铺在地面上的声音,就是温暖敷在心尖上的声音。他们的呼吸和我的呼吸交织在一起,纠缠在一起,流淌在一起,像许多年前祖母哄我入眠时哼唱的摇篮曲,不急不慢地从慈爱的身体里缓缓升起来。
  呼吸沉闷的那个,是我的高祖父,他是一个手艺精湛的木匠。
  呼吸温和的那个,是我的高祖母,她是一个善于烹调的妻子。
  呼吸爽朗的那个,是我的曾祖父,他是一个谨慎老实的农民。
  呼吸轻微的那个,是我的曾祖母,她是一个逆来顺受的妇人……
  贴在床上的他们,面目模糊,需要我借助想象去尽力拼凑,可是我每一次都无法完成。但是我并不悲伤,因为我知道,他们每个人都把自己身上最干净、最美好的某个地方复制给了我。何其幸运啊——我是流着他们血液的不肖子孙。
  一张历经沧桑的旧床上,住了那么多的祖先。我们沉睡,祖先们看着,不悲不喜;我们做爱,祖先们看着,不悲不喜;我们生育,祖先们看着,不悲不喜;我们死去,祖先们看着,不悲不喜。虽然祖先们不说话,可我依然能够感知到他们仁慈的庇佑,就像我能感知到这张雕花柏木床对于我的庇佑一样。
  多年以前,在祖先们的注视下,我有幸成为了最后一个从这张雕花柏木床上出生的孩子。
  多年以后,我又怀揣敬畏之心,安分守己地“僭越”着祖先们的领地。
  领地之上,祖先们的眼睛深邃明亮如繁星,繁星捧我似皓月。
  领地之上,祖先们与我同在。

 

刘星元,1988年生,山东兰陵人,乡村小学教师,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散文》《北京文学》《人民日报》等刊,获全国孙犁散文奖、万松浦文学新人奖、临沂文学奖、《人民文学》征文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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