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的希望

■李姝锦（广东省深圳大学附属中学高二）

他，盯着这几个纸皮箱不知所措。

2019年12月22日。他二手的，伤痕累累的手机，一天天滑动着时间表，无情地把他逼向年关。他站在一间办公室门外，搓着他伤痕累累的手，兜里揣的是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工资单。他在等。

“老左！”

就在他视线渐渐模糊，思绪不知飘向何处时，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在叫他。

小盹被惊破，他睁开眼，工友向他指指那扇紧紧闭合的门，他猛然回神，指挥着站久了而麻木的双腿，步履颤巍地走向那扇门，门上挂着一块牌子——财务室。

推开门，他看见厂主坐在办公桌前，用手拄着头，而办公桌旁，堆放着几个眼熟纸皮箱子。看见他进来，抬起头，一双眼布满血丝。厂主裂开嘴朝他笑笑，露出一排焦黄的牙齿，招呼他来坐下。

他迟疑了一会，走过去，坐在办桌前的真皮椅上，双手规规矩矩地搭在双膝上，有点局促不安。

“老左啊，”厂主深深地叹了口气，这口气，像是一阵疾风，把他从地面卷起，又重重地摔在地上，“你看今年我们厂子，收益也不好，你老乡我实在是手头紧，这不马上又要到年关了，你谅解我一下……”厂主起身，走到那堆放的纸皮箱子跟前，“唰”地一下，把箱子上的密封胶撕掉，打开，里面摆放着整整齐齐的盒装医用口罩，清一色的蓝色，却灼烧了他的眼睛。

“老左，这是我们厂里最好的口罩，放在市面上肯定超出你那纸条上的数，你看啊，你今年先把这个拿去，等明年咱厂子赚了大钱，我把你的工资翻番了给你……”厂主弯着腰，献宝似的把箱子拖到他面前。他盯着这一大箱子东西，不作声。

“就当是我向你借，成吗？”厂主走到他面前，拉起他老树皮一样的手，声音低沉地恳求，“我艾乾，等春季一开工，就让你负责整个一场场区，工资双倍给你，你就当帮帮兄弟了……”艾乾紧紧拉着他的手，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死活不放。

那一箱蓝色的医用口罩，湛蓝湛蓝泛着光，让他想起小时候麦田上的天空，一直延伸到山的那边，娘跟他说，山的那边就是希望。娘还说，蓝色，是希望的颜色。他瞅着箱子里的口罩，整整齐齐，蓝色的面，白色的边和松紧带。他知道这是救人命的东西，马虎不得，每一只口罩，他都认认真真地检查，仔仔细细地爱护，看着它们包装、出仓、沿着厂前的马路牙子，运输到全国各地。它们，就像是他的孩子。

鬼使神差，他点了点头。艾乾松开了他的手，长叹一声，仿佛解决了自己的终身大事。

他忘记了自己是怎样走出办公室，又是怎样看着厂友，进去了，揣着一个个白色的纸包包出来。他想冲进去质问那个办公桌前的人，但是他又想答应别人的事情，就不能轻易悔改，可是……

左姓在他们村是个不常见的姓，为了好记，娘给他起个顺口的名，叫左右。也许是名字的缘故，他打小就特别纠结，就连娶媳妇进门的时候，他还在想着成亲好，还是单身好，惹得新娘子刷得雪白的脸气得通红。

2020年1月8日。二手手机弹出一条新闻，上面是一篇关于武汉海鲜市场出现几例肺炎的报告。他不禁想起当初自己想下来广州这边，娘死活不让，说是心里头不安，他从了，没过多久，“非典”就爆发了。那段时间，娘天天吃素斋，说是感谢菩萨庇佑。他不感谢菩萨，他感谢娘。娘是个老实厚道的普通妇女，不跟人争不跟人抢，她字识不得几个，却懂得很多做人的道理，他做事的原则就是娘给他的道理。

他背着几年前南下的布包包，一头扎进吐着黑气的小巴士，一路摇摇晃晃从柏油马路，摇到了土泥巴路上。他在扬起黄沙的风尘里跌跌撞撞地下了车，车绝尘而去，他转过街角，看到熟悉的房子，推开熟悉的门。

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的乒乒乓乓和油水混在锅里炸出噼里啪啦的响声，让他想起了小时候放的大串鞭炮。

左右媳妇苏银从厨房里钻出来，拉着嗓门，跟左右嚷着：“你咋邮寄回来这么多口罩啊？”

左右听了心里一激灵。当时他跟艾乾推脱，口罩不方便带回老家，没想到艾乾为了断了左右的念想，索性在他前脚刚答应时，后脚就把口罩邮他家里来了。

  “这个啊，”左右搓搓手，支支吾吾，“这不是今年厂子有困难，就没的工资发……”声音越说越小声，刚好藏进乒乒乓乓和噼里啪啦里面，可是还是被耳尖的苏银揪了出来。

  “你说什么？”苏银舞着大铲子就从厨房里杀了出来，鼓着金鱼泡一样的眼睛瞪着左右。“哎哟我们家的败家爷哦！这一个月工钱打了个水漂了，折腾回来这些东西！”

“这不是能换钱嘛……”左右自知争不过媳妇，干脆屁股往沙发一坐，垂着脑袋，等着苏银嚷嚷他。

苏银一看他坐那不吭声，自觉也无趣，又眼尖地看到左右脑袋上跟冒蘑菇一样长了一撮撮白头发，也心疼得很，转身进去，飞快炒了几个热菜端上桌。

临近过年了，天也冷了。几盘刚出锅的菜在桌上冒着热气，热气窜到窗户上凝成了水珠，低头吃饭的左右眼睛湿润了，媳妇问他咋的了，他扒几口饭说是热气熏的。

2020年1月30日。左右的眼睛把手机都要瞪穿了，才收到女儿发来的一条报平安消息。左右女儿左安是武汉市直属医院急诊科的护士，做事跟左右一样勤勤恳恳、老老实实的，最好的一点是没遗传他爸纠结的毛病。因为新冠肺炎的爆发，武汉封了城，左安立马申请回医院值班。左安这一走可把左右两口子的心拎到空中来了，但他们也没嚷嚷什么，当初让女儿学医，不也就希望她治病救人么，只是左右看手机的时间越来越长了，隔一会就瞄一眼微信，而不爱看新闻的苏银，也天天守着电视看新冠肺炎报道。

中午吃完饭，左右手机响了，一连串的震动跟催命似的，左右拿起手机，没想到是艾乾。

“老左啊。”艾乾的声音从电话里挤出，但左右却只听得艾乾那边捣腾麻将的声音。

“这隔离呢，咋还搓麻将啊！”

“这不是无聊嘛，”艾乾心虚地笑笑，跟左右打着哈哈，“这也算是家庭隔离嘛。”

左右心里一沉，脸上瞬间凝重。前些日子左安才跟左右痛心疾首地说又有人不听劝告，私下聚会，结果一餐桌的人都有疑似症状，忙得呀一晚没睡。左右看着视频里的女儿，离开家的时候还是白白净净的，没几天回来就变成黄蜡色了，脸上还有口罩压出的痕迹。苏银紧张得很，生怕女儿累倒。

艾乾听着电话那头没声了，又接着说：“老左，你看我之前不是给你几箱口罩嘛，现在兄弟我手头宽松了，可以把你之前的工资给你了，另外我多给你五百块，你去镇子上帮我把几箱口罩邮给我，口罩还在吧？”

 一听口罩，左右就明白了。这些日子，因为武汉封城，物资紧缺，市里面大医院的物资都供应不上，更何况是百姓家呢。左安说，平常一块两块的医用口罩，现在都翻了十倍不止了。当初临走时，左安慎重地把放在包里的口罩拿出来重新戴上。左右心疼，拉出一箱子口罩让左安带去上班用。左安没答应。

艾乾一听，还是没声，有点急了。“老左，你看现在口罩缺，你要是抛出去，那就是赚大钱啊，这可是你工资条上的十倍不止啊！搁平常，哪有这么高的价啊，兄弟，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左右看着角落那几箱子口罩，当初答应把它们拿回来，不就是为了卖出去赚钱吗？可是，听艾乾说，这翻番十倍卖，这合适吗？左右犹豫，告诉艾乾自己考虑考虑。

挂了电话，左右跟媳妇说起这个事。没想到苏银坚决反对。

“你跟着艾乾，翻倍了卖口罩，你让姑娘医院里的护士、医生怎么想，你让老百姓还活不活了？”苏银把遥控器往桌上一扔，指着电视机，对左右说，“你看看医院里，治病救人的医生护士连防护服都舍不得脱换，你还高价卖口罩？你这不是赚国难钱吗？你那老乡也说得出口？艾乾，我看他是钻钱眼里去了！”

苏银突突突跟打机关枪一样的责骂让纠结的左右一下子清醒下来，他看到电视上的医生，穿着厚厚的防护服晃进晃出，跟笨拙的企鹅一样，他一下子就想到了在医院工作的左安，以及左安仔细包好放在包里的口罩。

左右为自己刚才一念之间的犹豫感到羞愧。

2020年2月11日。左安微信左右，她专程回家，带那几箱口罩回医院。

她站在门外十步之处，呼出的热气扑在眼镜上，模糊了视线。朦朦胧胧中，左安看着自己的父亲弯着腰把一箱箱口罩从屋里搬出来，堆放在门口，接着向她挥挥手，就转身把门关上了。看着父亲，头发花白，像落了一头的雪。左安的心，像是被重锤敲了一击。

待左右关好门，左安上前搬走那几箱口罩。车，逐渐淹没在大雪中。

“爸，谢谢您。”左安在车上给左右发了一条微信。

雪一片接着一片，左安马不停蹄地赶向医院，带着她的希望和医院的希望，而那些，曾经也是左右的希望，是湛蓝色的希望，是像天空一样无尽延展的希望。透过门缝看女儿离去，左右突然有了一个很浪漫的想法，他觉得，这蓝色的布料就是从天空的一角剪下来的，边边角角是白云搓成的布带，这是天空给予人的希望。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很自豪。

  晚上，他告诉艾乾，他把口罩捐献给医院了，艾乾骂他蠢驴，恨恨地把电话挂了。

  左右想，娘说了，傻人有傻福。

  娘还说了，没有过不去的冬天，也没有等不到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