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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怡微:写不出有“真情实感”的散文,原来是因为这个

发布日期:2020-10-26  点击量: 1938

散文是文学体裁的一种,它有着不同于小说和诗歌的力量散文使人美好,散文是民族文学的灵魂,散文是文学领域的轻骑兵,散文的特点是“真”“新”“活”。

在文学创作的园地里,散文以它可贵的品质——“真”而独树一帜。无论是散文名家还是散文爱好者,在创作或阅读散文作品时,无不把“真”放在首位。所谓“真”是指散文要有“真情实感。”台湾作家余光中说:“在一切文学类别中,最难作假、最逃不过读者明眼的,该是散文。”

我国个散文成绩最辉煌,作者最众多的国家,自古以来,一代又一代的作家从事散文创作,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绩,繁荣了一中华文化,推动了社会的进步。

从校园文学的角度来看,广大中小学生的作文写作,很大一部分也属于散文一类。怎么把散文写好,见仁见智。很重要的的一点就是要写出“真情实感”,有“真情实感”的文章才能有读者,才能流传。作为应考作文,有“真情实感”的文章才能博得阅卷老师的青睐。

那么,为什么有些人写不出有“真情实感”的散文呢?这不是因为我们没有“真情实感”的生活,而是因为我们从未将爱当作一门知识来学习。上海青年作家复旦大学中文系创意写作MFA专业硕士导师张怡微《散文课》中表达了这样的观点。

从文言到白话,从现代诗到现代散文,我们的前辈做了很多努力,也对现代散文这一文体寄予了很高的期望。如果说好的小说创作者需要具备稳定情绪,那么好的散文写作者在复杂情感的艺术处理中,需要具有不断发现“真相”、不断发现“无法挽回”诸事的热情与好奇心。这才是“工夫在诗外”的准备工作。

书写复杂情感,实际上对我们青少年时期的情感教育提出了很高的要求。我们之所以写不出具有“真情实感”的叙事抒情文章,不是因为我们没有“真情实感”的生活,而是因为我们没有接受过良好的情感教育,亦从未将爱当作一门知识来学习。

“爱是一种知识”,需要认真学习。这对于我们情感教育的长期缺失,提出了真正尖锐的问题。我们写的抒情散文很难看的原因,不在于我们不知道“抒”的技术,而在于我们无法表达真正复杂的感情。

对熟视无睹的事,我们往往十分迟钝。

我们曾以亲情为例,谈到了父爱的书写、母爱的书写,谈到了有关爱与控制的疑问,谈到了现代文学最经典的歌颂“至亲”的美文《背影》,却是以写“至疏”为开场(“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实际上,非常会写散文开场的朱自清,在《荷塘月色》中一样展示了一个人往往是在内心最寂寞沉郁的时候(“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才看得到自然世界中最轻巧的如燕子、杨柳、桃花,及流逝的时间。所谓散文的真实,恰不是燕子、杨柳、桃花的真实,而是寂寞的真实,是“颇不宁静”的真实。文章里的奇异的平静,无论是作者的自我说服,还是自我疗愈,都是值得深思的。仔细研判却不难发现:一个人心里热闹的时候,又怎会听得到热闹的大自然呢?(“热闹是他们的”)

好奇的读者一定会努力扒出作者写这些文章的时候,到底经历过什么。但作者到底经历了什么,却不一定会实实在在出现在文章中。文章中会出现的,是作者经历了不知道什么事之后,突然间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感到了什么的瞬间。这些瞬间不是凭好运得来的恩赐,也不是不劳而获的奖赏,而是在长期对情感、对创作特别关注的心理状态中,迎接某一个偶发的事物或典故,刚好点燃了艺术家忠于“联结”的苦心。

激发的活动和灵感的机缘降临到旁人身上,就不会发生任何影响,降临到“情感”爱好者身上,也无非哭一哭或点个赞的感受;唯有降临到艺术家身上,才能见到真正燎原的奇观,那是对于艰苦劳动的奖赏。

郑明娳在《鉴谈散文的方法》指出,“散文写景的最高境界是‘状难言之景,如在目前’,写情的最高境界是‘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并且认为“《春》是在状难言之景,《背影》是含不尽之意”,很有意思。

《春》显然是最简单不过的,像小学生般的童真,也是一般人常写的题材,这“难言之景”纯情到饱和,饱和到不真实,如平面的造型艺术,任何人效仿都会显得做作,但读者确实是看到了那个作者着力雕塑的季节。对比《荷塘月色》末尾,“忽然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这样的话破空而出,牵强地衔接起六朝采莲、《西洲曲》,想自然、想家乡、想典故,最后突然收束于“猛一抬头,不觉已是自己的门前;轻轻地推门进去,什么声息也没有,妻已睡熟好久了”,圆然回到了与内心颇不协调的宁静的夜。这种“笔势”间抖露真相的暗示处理,亦是朱自清娴熟之笔,在造出了心灵所投射的“难言之景”之后,再适当地破坏原有的气氛与节奏,由写意坠入难以撼动的现实中,是闯出又梦回日常世界既定秩序的“余味”。试想:什么样的中年男子,会在妻子熟睡之后出门去转一圈呢?他是真的那么热爱大自然吗?

可见,要理解现代散文是相当困难的事。即使是我们最熟悉的篇目,熟悉到几乎能背诵出来,我们仍然距离它所要传递的“真实”十分遥远。“真实”本来就是很难抵达的,更何况是经由艺术处理后的真实。想当然轻视它,反而比较容易。

现代散文是表面上最接近生活的文学表达方式,也是初学者进入文学世界的开端。我们从日常生活中取景,从常态的情感关系中观看生老病死、喜怒悲欣、递迁与狼藉,总会有一些惊异,又会有一些感悟。这些惊异与感悟落实到笔端,只要是足够真实和诚恳的素描,似乎都能够传递出生活的力量。想要再进一步,就会变得很困难。

这种困难既是词汇量造成的,也可能是阅读量造成的,但归根结底,是我们情感教育的缺乏造成的。写散文看起来很容易,平日里普普通通的快乐、短暂的友谊、有瑕疵的亲情、不算愉快的童年,都是我们最常看到的主题,也是我们最不容易写出新意、写出深沉意蕴的窠臼。有趣的是,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作家看到了什么,而在于作家其实活在了他们所提出的问题里,他们看到的(回避的)东西有多尖锐,他们的体会才会有多大的能量(或有多大损失)。

我们在散文中处理素材、处理结构,也就是处理事物、处理事序的过程,表面上涉及文章的内容、布局,背后则体现了作家分解生活、提炼生活、超拔生活的理解力,以及对于生活的重量、烦闷的敏锐知觉。如果我们在写作之外没有锤炼过这样的眼光,那么,想要通过写作呈现对复杂情感的解剖之力,是不可能不劳而获的。简而言之,在散文里,我们理应看得到作者珍视什么、同情什么和不安什么。

内心茁壮如新芽的年轻人,对自然的茁壮熟视无睹,因为他们的生机是一样的。对熟视无睹的事,我们往往是十分迟钝的,对不劳而获的恩赐,没有人会想到去珍惜。所以年轻人会更喜欢悲剧的力量,对感受悲剧的力量更为敏锐。他们执着地看“失去”、看“衰败”,还看得头头是道。年纪大的人反而喜欢活力,喜欢希望,喜欢欣欣向荣。在文章里对自然的茁壮过度敏锐的人,对私人生命的茁壮是否是灰心的呢?这也很难说吧。

重读朱自清,会给我们不少启迪,总能发现他内心的纷乱和表达的曲折。他似乎特别努力地在整理这种纷乱,这也是许多散文家会做的事(还可参考陈思和《对周作人散文的语言艺术的感受》)。

遇到了“颇不宁静”的事,艺术家眼睛里看到的不一定是悲伤的、焦虑的,还可能是过于生机勃发的,甚至是勃发到突兀的,生成了独特的兴趣及审美的偏执。与其说是作者真的“看到”了什么,不如说是他坚持期望自己看到什么。与其说看他们如何写作这种“看到”,不如说不妨看看他们一定看到却不想看到的种种。以至于年深日久,他们真的“发明”了另一种看到,并形成了自己的语言。

天然的“看到”无法模仿,培植的“看到”仅有助于我们发现复杂情感,解剖散文形成的机理。我们只能努力发现自己的“看到”,姑息并培育新的可能的“看到”。直到未来的某一个瞬间,我们会预感到某种复杂感受正要来临。虚静好似明镜一般洞鉴天地万物,有别于世俗生活的纤巧端丽之美才从容展开,书写美学的人也由此诞生。

问题是:我们为何要学习这样的迂回?为何要在这样小的年纪就东施效颦,模仿东方古典的出世与虚静,即便我们已经能够识别这种迂回的现实处境与高度艺术化的表达方式?这背后可能还是难以逃脱中国式“情感教育”的核心内容,就是以理克情。

“情感的质量”一讲中,我们借用了王安忆的观点“散文的质量取决于情感的质量”,她认为有一个方法能够目标明确地达到这个目的,即“理性地运用感性,需要写作者对思想有感情”,这是精辟的总结,也符合中国文学的传承。因为思想、理性必定不会是散漫的,具体的任务当然是迎向困难,无论是生活的困难,还是写作的困难,从迎向困难的过程中,从尖锐和痛苦的训练中,我们才找到可以被言说的,指出言说与不言说的边界,照亮自己对理性的认知路径,照亮情感的进退原委。这是比观察老道的艺术家利用语言迂回前进,搭建艺术世界更为热烈,也更有勇气的进阶方式。

散文是最适合呈现情感变化、生活变化的文体,也就是说,散文是最适合呈现情感困难的文体,尤其是当我们尚未有驾驭欲望的能力,来形成修改这种变化的强动机时。用林庚先生的话来说,我们要从中发现新的情感原质。因为我们每发现一个新的原质,就等于写了一句诗的新的历史。

一个放射性的原质固然不能造成一个原子时代,然而原子时代正由这些新原质的不断发现而成立。它们分开来似乎点点滴滴,组合起来就是一种力量。这是一种历史的情感力量,在散文中重建生活世界,不是为了改变生活,而是通过“情”的理性建构,帮助我们理解生命进程,理解我们自身的有限,哪怕无力征服,也要学习看出,并感受。

在散文书写中,有一些永恒的主题,我们从中小学一直写到大学、研究生阶段。课堂上常常会训练它、素描它。譬如说,失去。失去亲人(第一次面对死亡),失去故乡(面对迁徙),失去语言(战争或求学)。家变、世变都指向“变”。变化、变迁、变异,是常见的从日常生活进入文学生活的写作视角。换一个角度看,书写是“失去”的仪式,也是一条线索,给我们机会以接近更广阔的历史和情感脉络下的精神生活。

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曾宣称:“唯有变化是永恒。”变化会诞生新的困难,新的困难都是写作的矿藏。发现越来越多表达不出的“失去”,无异于一种经由文学完成的情感启蒙。

叶嘉莹先生有一篇文章叫《爱情为什么变成了历史——谈清代词史观念的形成与清代的史词》,文章本身讲小词与世变的关系,其中引用了清代散文家、词人张惠言的话“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能给我们启发。什么意思呢?小词写的是最有道德、最有品格、最有修养的人,最幽深、最隐约、最哀怨、最悱恻的,“没有办法说出来的感情”。所以词人借助文体的选择、性别口吻的转化表达心中的难言之隐。这和林庚先生说的“新鲜的是对于它的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受”其实是一样的。

叶先生提出的一种词中的“志”,即“弱德之美”。什么是弱德呢?在艰难困苦之中完成你自己。这个完成,很可能是不被理解的,很可能是被判定错误的,很可能是一种磨砖为镜、积雪为粮的注定没有结果的徒劳的努力。艺术家只能通过文体、通过语言在文学中完成自己的志向,也有可能没有完成,完成失败了。

我们会发现,有两种散文不需要修辞,都会很好看。一种是英雄末路,一种是妇人之仁。散文是适合呈现失败之美的,即使势利的社会生活不喜欢失败者,散文在隐约之间,热忱地欢迎我们理解自己的有限、生命的短暂,以及情感的偶然。即使成为不了伟大的艺术家,我们普通人也应该在历史中完成有限的自己。文学,或许是一个良好的路径。散文,也有助于我们完成自省,成为一个更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