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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相崧:甪直三叠

发布日期:2023-04-08  点击量: 1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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甪直三叠

程相崧

引子

初识甪直,是在一个烟雨蒙蒙的春日。人跟着高铁飞驰了几个钟头之后,终于看到了古屋窄巷、流水渡桥。在这漫长琐屑的人生长途之中,我跟其他人一样一天天疲于奔命。常常期待能有一个可以停顿下来,稍作喘息的时刻;而在接下来的这四五十个小时里,我就要解鞍姑苏,做一次长旅中的小憩;于纷扰闹市中寻得一片宁寂,将自己一颗乱糟糟的心,交付给这安静的江南小镇了。

在来甪直之前,长江南北均落了一场透雨;从高铁里望向窗外,很多地方已经一片汪洋,近乎泽国。我们下了出租,入住酒店时,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不管南国北国,气温均比前几天骤然降低十来个摄氏度。如高台上的跳水健将,不顾一切一头扎下。

我跟同伴裹着羽绒服,到这比北中国的齐鲁大地还要潮湿,还要阴冷的地方来,到底要干点儿什么?

我们带着满身疲惫,忍着碌碌饥肠,来到这里,为何心里还怀有一份隐隐的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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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叠

这趟来到姑苏,来到这位于姑苏东南一隅的甪直小镇,是来领取“叶奖”的。“叶奖”全名“叶圣陶教师文学奖”,颁发给国内大中小学里会写又能教的老师们。这届“叶奖”公示已经是在前年秋天,碍于大疫,数次推迟,今天终于成行。我是个肚子里常有些不合时宜的骚客,一起来的同伴,也是一个常常自称“老夫”的酸人。我们跑到这“千山千水千才子”的江南,是想要沾一沾这江南的文气吗?我们跑到这叶老奉为第二故乡的甪直,是想要拜谒朝圣一下叶老生活、工作、长眠着的故地,决心做他门下的一条“走狗”吗?

其实,都是,又都不是!我心里明白,为文者一辈子皓首穷经,孜孜矻矻,为文消得人憔悴,哪里有什么一拜宗师就能登堂入室的便捷门径?别的不说,在叶老的后代晚生中,虽然不乏作家诗人,可除了天赋、兴趣和努力,又有哪个是从叶老这里继承来的一份祖业呢?

我们挑着偏僻人稀的小巷,走在凸凹不平的狭窄路面上。总是曲径通幽,转弯处豁然开朗,显出网络照片上早已见过的一些著名景点来。在来之前,听说这里“水巷小桥多,人家尽枕河”,此言不虚。在我们四周临水而建的老房子里,不但有商铺,还有住家。时不时有市井喧闹及鸡犬之声传来,不断地有妇人的呼喝及稚子的应答萦绕耳畔。

我们顺着水走,总是遇见桥,桥边又总是冷不丁地显出一簇什么不知名的花树来。杏花,春雨,江南。这让人心里便禁不住默默念起多年前教课时带孩子读过的句子:“看看,那冷雨;嗅嗅闻闻,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可惜,雨已经歇脚,看和舔是无福消受,只能嗅嗅闻闻了。

在这样的古镇走过,心便比平时自由了很多。一颗诗心,也悄悄在那里鼓涌。于是不顾人家诟病为“附庸风雅”,一首蹩脚的七律也在心中孕育成熟,就要“嗷嗷”临盆。诗曰:

随感

获奖岁在老黄牛,颁奖时逢兔子头。

三载新疫成旧梦,两番旧邀变真游。

春烟甫里访叶老,杏雨甪直瞻瑞虬。

自古文章无祖业,捻须夜夜到天皗。

那站在古镇入口处独角的甪端神兽,让初来乍到的我感到了这小镇的古老与神秘。可后来才听当地学者周民森先生介绍说,两者建立联系,也只有短短几十年的历史。当地人说,镇子原来的名字“甫里”改为“甪直”,或许是由于一位书家的笔误。我的同伴则认为,也许写的就是“甫”字,只因为“甫”字草体极似“甪”字,便造成了误认。误写也罢,误认也罢,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跟“甪直”相比,自己是更加喜欢“甫里”这个名字。觉得这名字更能透露出江南水乡特有的那份安静。

你看,“里”字上部为“田”,底部为“土”,古代人不就是安静地依田而居、偎土而活吗?虽然据说神兽甪端精通四方语言,专为明君护驾,日行一万八千里,从而显示出一种开放性的现代姿态。可今天的镇子,似乎还保留着昔日的那份静谧。这样第一个美丽的后花园,处于苏州上海之间,平常理应人流如织吧?也许是因为雨脚刚停,我们却没有看到很多景区出现的熙熙攘攘、摩肩接踵,而是有幸消受了这份少见的安宁。

我们走走停停,一路上总看到有学生在桥边的石头上写生。他们三三两两,安静地在持着画板,坐在小马扎上,神态专注。有几个女学生模样闲静,皮肤让春雨浸润得十分娇嫩。我们忍不住好奇询问以后,才知道人家是从武汉来的。但问了之后,才看到有一个女生画板左侧写着一行字,大意是“写生的,不要问了”(当然措辞似乎比这要委婉些)。我们也就立刻惭愧起来,似乎不仅惊扰了这女孩子,也惊扰了这个安静的镇子。随后,便只是站在他们后面,静静地端详着那画里的桥,桥边挂着红灯笼的铺子,还有桥下那潺潺的流水。

这样的小镇,虽然包裹在喧嚣的吴中闹市之间,却也总会让人慢慢平心静气,并渐渐有些气定神闲起来。我于是想到,人活这一辈子,总不能一天天只在名枷利锁间游走啊,总是要像这样慢下来,静下来才是。我们总是马不停蹄忙着做事,忙着赋予生活更多的意义,可或许只有这样慢下来,静下来,人才能无限接近生命的真相,人才能好好思考一下这辈子真正需要干的是什么。也只有这样让自己慢下来,静下来,人才能摆脱世俗、远离功利、避开争斗,踏踏实实地去做好想做的事。

在一百多年前,叶老来到这个小镇时,这里似乎就是现在这样——当然,那时也许比现在更加宁谧。他曾有回忆文章提到,初来甪直,这里的绿树田畴、人情风俗,让他心胸为之洗涤,如同来到了世外桃源。他是带着一颗疲惫甚至破碎的心,来到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镇的。他家道中落,学业难成;既无恒产,又无恒业;教书受到老儒的排挤,卖文编书又遭“海归”的倾轧。直到1917年,他应甪直镇县立五高校长吴宾若的邀请,来到这里,跟几个意气相投的人混在一起,才如鱼得水;不但文章一篇篇地写,也将教学改革搞得如火如荼起来。

第二年,叶老就把家人也接到了这里,似乎要踏踏实实地在这淳朴宁静的地方,好好地干一番事业了。可是,叶老实际上在甪直的时间并不长,充其量只能算是“解鞍少驻”。可这短短的“少驻”,却为他一生中热衷的文学与教育两大事业,奠定了基础。这可以说是一种历史的偶遇,却又不完全是一种偶然。那么,甪直到底是用什么接纳了落魄的叶圣陶,叶圣陶又是为什么选择了甪直呢?

这里是叶老文学和教育事业起步的地方;文学和教育,难道不都是需要人静下心来从事的事业吗?这两项事业,心浮气躁的人干不得,急功近利的人干不得,好高骛远的人干不得,默守陈规的人也干不得。如果勉强去干,作品就会出现“夹生饭”,教育就会严重地“内卷”。当今的教育,不是因为太多的急功近利和外界干扰,而失去教育“润物细无声”的本质,失去了教育的意义,甚至走向了她的反面吗?这两个行当,都有些像甪直的乡下人种稻子,要沉得下心,吃得了苦,耐得住烦。

叶至善曾经说过,“甪直给予我父亲的非常之多”,此言应当不虚!我们可以相信,如果没有遇见甪直,就不会有以后的叶圣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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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叠

我说“解鞍甪直”,可在叶老的年代,这里却是行不得车马的。这里是一处小小的“东方威尼斯”,河道密布,那时光桥就有七八十座。那个怀揣教育救国理想却屡屡碰壁的年轻教师叶绍钧,扁舟摇摇一路来到这世外桃源。从此,中国多了个能写文章的教师,也多了一个能教书擅教改的作家。

叶老是作家、出版家、社会活动家、民主党派(民进)的最高领导人。他执教鞭满打满算只有十来年,一生的成就,自然不仅仅在教和写,可就这十年的实践探索,已经让人山高仰止,难望项背。他设农场,造戏台,自编课本,让学生们融入自然,触摸社会。拓展了课堂的空间,也让教育回归本质,直达本真。

据当地教育界人士的介绍,甪直镇所在的吴中区,有好多所中小学至今仍然走在教改的最前沿,他们强调学生的自主探究,“学是为了不学”。甚至有的小学,至今仍旧保留着“农场”,让学生们感受生命的成长,体验劳作的快乐与艰辛。

叶老一生性情温和,又具有谦谦儒者之风,却也有着铮铮铁骨。在那个特殊时期,因为年老位尊,他并没受到太大的冲击。但我在一本叶老的传记上,看到过其中一年叶老跟冰心在一棵海棠树下的留影。其时代背景,是文化文学界刚刚经历一次不大不小的血雨腥风。历尽惊波旧友在,真是万千感慨又无可奈何,每个人脸上都露着难以言说的伤感与欢欣。

在叶圣陶纪念馆里,我们瞻仰到了更多关于叶老的雕塑、图片。从一二十岁略显腼腆的俊美后生,到耄耋之年须发尽皓的老人。我跟同伴都注意到,很多照片,叶老的头颅总是高高地昂着,显得中气十足,又略略带着那么几分骨子里透露出的高贵。

在甪直有一处景点,叫做万盛米行,我们没有去,听说就是叶圣陶的小说《多收了三五斗》中万盛米行的原型。它是一家老字号店铺,始建于民国初年,由甪直沈、范两家富商合伙经营,是当时吴东地区首屈一指的大米行。现经修复原貌之后,已经成为一家关于江南粮食文化的博物馆。叶老早期的很多小说,按照文学史家的归类,都要属于“社会问题小说”。以万盛米行为背景的《多收了三五斗》,就应该归入此类。其中透露出的“铁肩担道义”的作家良心,放在现在,也不得不让文学同行们敬佩那种直面现实的勇气。当然,他那著名的童话《稻草人》,更是借稻草人的眼,写尽了旧中国风雨飘摇的人间百态,写尽了劳动人民的辛酸苦难。

如果说叶老早期教育改革带来的文学上最大的收获,那就不得不说一说那部在知识分子与教育题材领域具有扛鼎之力的长篇小说《倪焕之》了。这部明显带有自传体色彩的小说,借知识分子倪焕之的遭遇,写了“倪焕之们”在旧中国的苦闷彷徨,其悲剧之死,直指社会沉疴时弊,更是振聋发聩。

在叶圣陶纪念馆近旁的保圣寺,我们有幸瞻仰了世界闻名的“塑壁罗汉”。据当地学者周民森介绍道,1918年夏天,顾颉刚应叶圣陶之邀来游保圣寺,在大雄宝殿里见十八罗汉塑像时,为之惊愕倾倒。回去后在报刊上将其公之于众,年久失修岌岌可危的珍贵文物才得以妥善保护。这也让保圣寺后来成为国家首批公布的一级保护单位。

人活一辈子,除了踏踏实实做一些对人有意义的事,就是对这个世界、这个社会发出自己的声音。这声音有时是赞叹,有时是倾倒,有时是针砭,有时是揭露,有时是大声疾呼,有时是痛惜悲叹。叶圣陶先生在办教育、编教材、搞出版这些实事之外,用小说为贫苦农民鸣不平,用童话揭露旧社会的黑暗,用文学为知识分子和教育工作者发出嘶哑的呐喊。这时,他又为文物和古迹的保护,东奔西走,大声疾呼了。

这短暂的三天,在住宿的旅店,是有粉色的花在我们窗外的檐角灼灼。每个清晨,又有不知名的鸣禽在窗外啁啾。有一日,我起来寻了去,才知道后院是有一处园子唤做“鸣园”的。我诧异只听到鸟鸣,却不见鸟声。开始稍有遗憾,可很便快醍醐灌顶地明白:也许世间万物,物质的壳,都难免速朽;而这婉转的声,不才是那倩丽而永恒的影吗?

叶圣陶先生的写文针砭时弊是在发声,像我平时的弄弄文章,岂不也是在并不好听地叫唤两声?当然,像我第二天在那么高高的论坛上,当着与会的众人放几句可有可无的闲屁,不也是一种鸣叫和发声吗?当然,遗憾的是因为准备的内容有些不熟,发言大部分过程都是低头念稿,弄得竟然有些像是一个干部了。

当然,借着这次颁奖,还有更多的有识之士,更多的关心文学、关心教育、关心孩子、关心祖国未来的专家学者们都在发声。重量级的文学评论家白烨先生,在发言时进一步强调,叶奖的设立,比茅奖鲁奖还有着更为独特的价值——那就是以教师的创作,提升他们教书育人的质量。

在颁奖结束后,校园文学研究会会长、叶圣陶教师文学奖和叶圣陶杯新作文大赛的重要推手王世龙先生也表示:“五四新文化运动催生了新文学,也催生了新教育,主要力量就是教师文学家。如今新时代,在教育改革的当口,同样需要发挥教师作家们的火车头作用。我们要通过校园文学社团活动,开辟文学教育课程,突破语文教育教学瓶颈。就此,我们将创新开展一系列实验引领活动,从而造就一批新时代像叶圣陶那样的老师。”

在中国教育正像一列发疯的火车,被应试裹挟着轰隆隆开向不归路的时候,在无数学校正不顾一切忘我内卷的时候,这“有理念有举措有情怀有担当”的发言,无疑是一种响亮而独特的发声。有了这种声音,我们可以期许在不久的将来,校园文学或将掀起新高潮,并引发全社会更大关注,从而改变人们的教育观念,让无数孩子从内卷的应试中解脱出来,也让他们在享受美好的成长年华中学习成才!

这种声音,无疑是叶圣陶先生教育理念和教育实践的延续!

当然,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个“怒目金刚”似的叶圣陶慢慢收起了锋芒。他似乎不再像年轻时一样鼓噪呐喊,而是跟自己所说的一样——“少说空话,多做实事”。在展览馆里,我在很多以近乎100度仰脸拍下的照片之中,也发现了一张特殊的照片。

那是叶老晚年的一张照相,他蓝衣黑帽,围着方格围巾,白眉浓长,微微颔首,温和慈祥。下面有他1980年的题字——“多活几年,多做些事”。这“俯首甘为孺子”的一幅姿态,是他面对新中国,面对新中国的人民,面对新中国的孩子们。

从周民森学者那里得知,叶老是民主人士,却在新中国成立前夕,决战正酣的时候,临危受命,担负起主持编辑新中国第一套教材的重任。这时,他因为在三十年代跟丰子恺一起编撰《开明国语课本》,已经是这方面的专家。据说,这项任务,是毛主席亲自点的将。他面对周总理列出的备选名单,说:“依我看,叶先生干这份工作是最为合适的。”

我们的叶先生得知消息,欣然受命,正如他说:“这是我一生都在渴求的事业,我一定会尽最大的努力去完成它!”当时,全国大部分地区还没有解放,叶先生慨然表示:“我们的解放军打到哪里,我们的新教材就要发到哪里!”

在我的童年,母亲哄我睡觉,常常会吟唱着那首《小小的船》。我长大了,做了父亲,我又把它唱给我牙牙学语的孩子们听。“弯弯的月儿小小的船。小小的船儿两头尖。我在小小的船里坐,只看见闪闪的星星蓝蓝的天。”当无数孩童以稚嫩的声音,也学着唱出这首这极富幻想的童谣时,肯定还不知道这是出自一位文学大家之手,但作为农村妇女的我的母亲,还有刚刚学话时的我的一对儿女,却也似乎能自然地感受到那种无法言说的质朴与优美。

此情此景,似乎又必须拽文才能释怀。于是,我又禁不住用了两个不同的韵脚,赋了两首歪诗,诗曰:

甪直怀叶老两首

其一

保圣寺旁时正春,银杏树侧拜仙人。

平生留影常昂首,心内有慈常挺身。

稻草人眼观世界,倪焕之境见精神。

团结民主千钧力,化雨春风陶冶心。

其二

姑苏自古有豪雄,风雨如磐起隽英。

妙手如花写懿著,红心似火做园丁。

教材编撰显高义,图册锓梓善经营。

成败得失塞翁马,是非荣辱赤子情。

我们回望这位老人的一生,不得不说他是豁达的,但我也读过叶老跟儿子叶至善的书信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老人也活得忐忐忑忑,战战兢兢。——为儿女,为家庭,为国民,也为国家。

好在,俱往矣!老人熬过来了,仁者多寿,活了九十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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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叠

如果说初到甪直,头一件难忘的事情,则是在君临桥头吃了一碗热腾腾的奥灶面。主人是一对老夫妻,约摸六十出头,样貌古朴,店里陈设也古雅。肚饥难饱,我便厚着脸皮抱怨面条太少。没想到老人淡淡地说一句:不够吃可以添。这样约摸两分钟,一个有些佝偻的老妪,便用灶滤托出煮好的一坨面来。

我们吃了面,且谈且行,上了一个桥,又拐上另一条傍河的曲径。绕了一大圈儿,回来胡乱买了几样东西,便见到了一家卖海棠糕的店,名曰秋香海棠糕。我们犹犹豫豫地停下,问一个等做的美女味道如何,没想到她赞不绝口,并自称自己是回头客。我们也尝试着各人要了一块,一边吃着一边点头。这时,没想到那灶前妇人自己热情地介绍道:我就是秋香!

那天夜里,我跟同伴聊起此事,说女人名唤秋香,身后墙上还有一言,概为“一位秋香制海棠”。我心里是以为这是聪明商家的一个小噱头,没想到竟然惹得我的同伴第二天冒着细雨,穿过几个小弄口一路跑去,用手机拍回一个红袄白肤的胖大妇人来。同伴还欢喜说,这胖大妇人,是专门摘掉了口罩,很大方地让她拍的。

我那天晚上从网上查到,这家店已经开了十多年,这位“秋香”专做江南水乡传统点心海棠糕。她的糕外脆里软,甜而不腻,味口地道,好吃不贵。吃上一口,只觉得焦香四溢,唇齿留香。这则消息我没有再告诉同伴,怕他一旦听说,又要穿过几个小弄口一路跑去,去会会隔壁那个“唐伯虎”。因为据说,店的隔壁那家墨香斋的主人,便是秋香的丈夫,是一个写字画画,并兼做装裱的“文化人”。我的同伴平常跟这一类人,是有些趣味相投的。但在几天后回到鲁地,我心中又有意思懊悔起来,觉得当时应该将此消息告诉同伴。因为“识秋香而未见伯虎”,对他来说也许是一件憾事吧!

那添面的老妪还有制糕的秋香以及隔壁的“唐伯虎”,都让我隐隐感受到,甪直这样一个昔日只有水路可通的小镇,直到今天是仍旧保留着些淳朴的古风的。

这种淳朴的古风,或许可以让这小镇不像北方某些地方一样,每次政治运动,都跟得那么近,那么紧。这里保留着很多古旧建筑,什么沈宅、萧宅,这宅、那宅。虽然门脸并不怎么轩宇,里面也许并不怎么富丽堂皇,但里面肯定曲径通幽,天井深深,轩窗雅致,无处不透出一种资产阶级情调和封建腐朽气息。

这些年出去行走,我也总感觉长江以南的古迹,似乎比长江以北尤其山东、河南这些地方保存得更加完好一些。前些年跟着江苏作协,去浙江的廿八铺,不但有保存下来的这宅、那宅,竟然还有一处保存完好的万恶的戴笠故居。在我们北方,可是要连三孔里“万世师表”的匾额都砸碎,把圣人的坟墓都崛开的。在每次运动中,北方人总是慌得最紧,冲得最前,受蛊惑也最易。他们跟政治跟得紧,他们不但要认真贯彻,还要创造性发挥。据说,当时曲阜的一些珍贵文物,被一些有识之士藏到监狱里,才幸免于难。戴笠这军统特务头子的故居,为何竟然没有哪个头头大手一挥,领着众小将们,轰轰烈烈地将其夷为平地?

北国的其他地方不说,就我们山东,是个出圣人也出土匪的地方。这就让这地方有些官气,也有些匪气。有时,官气跟匪气其实颇为相像,且能互通互化的。你看那些官员在酒桌上咋咋呼呼时多像个土匪,而土匪面对弱民耀武扬威时又多像个衙役。他们面对长官时候的狡黠,面对利益时候的贪婪,他们的善变与投机、装孙子与充老爷,都是那样相似,简直是一对哼哈二将。

这小镇有些淳朴的古风,但同时又以一种开放的姿态,与时俱变,与时俱进,颇有些“新气”出来。这种风气,也让南方人能变得更务实一些,能做出些更多的事情。实例之一,便是在这两天里吃饭,竟然没有一顿饮酒。记得离“酒”最近的一次,是在第二日晚上。因为宴会在政府招待所里,圆桌,又是晚宴,菜肴也很丰盛。其中一个桌上,也有一两个当地干部模样的人。原想会有人敬酒,却没想到一句“今晚没酒,大家开始吃吧”,便都纷纷埋头在那里,静静地吃嚼起来。

这在我们好客的山东,真是不可思议且让主人家自己颇为尴尬的。我们几个自齐鲁大地来的“远客”,虽不馋酒,却也真的为东道主捏了一把汗。我们这边的习惯,就算以茶代酒,为表热情周到,也是会挨个桌子转着,咋咋呼呼地,胡乱地比划一阵子的。

古人说无酒不欢,敬酒、劝酒、逼酒甚至灌酒,不是今人独有,也不是北方人的特色。历史上就有不少,不但不喝就得写文章,厉害的还要用针扎屁股,更甚至像孙权有一次做过的一样,谁不喝拔剑就砍。可毕竟现在是自由文明的社会,想表示热情周到,也未必要推杯换盏,弄得彼此醉眼迷离,勾肩搭背地说些不着调的昏话。大家清醒着吃口蒸鱼,喝碗热汤,话话工作与家常——或者再高雅一些,聊聊文学与写作——不也是一场欢聚吗?

我于是想,在很多时候,我们北方地区发展得稍微滞后一些,似乎正是因为缺了一些“古风”,也缺了一些“新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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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别了甪直,别了这有味儿的江南小镇!

在古镇的入口处,甪端神兽那像极了一个“甪”字的高高的身影,似乎还在眼前影影绰绰,但“留恋处,兰舟催发”,铁路12306的APP,也发来了“您的高铁离发车不到三小时”的提醒。苏州三日,来去匆匆。如果说现实收获的话,自然是领到了一张个人创作奖的金奖奖状,还有一张“支持教师文学创作先进单位”的奖状。这一趟几千里的往返,可以说揣着一颗心来,带着两张纸走。——可带走的,仅仅是两张纸吗?

这里面有新朋旧友的情意,亦有殷殷期待与谆谆嘱托。在门口与王世龙、唐正立、程兴勇、王军霞诸君握手话别,踏上行程,欣喜中忽然觉出一份沉重。——“以教师的创作,提升他们教书育人的质量。”“像叶圣陶先生那样做教师。”“教师为了不教。”这振聋巨声,仍然在耳畔炸响。可就我这个身在教学一线二十年,对中国教育尤其高中应试教育沉疴顽疾深恶痛绝也无可奈何的人来说,却不能不说心里忽然有些悲凉。在很多场合,我对这些观点随声附和,也不吝赞美,但在心里,却是有深深的顾虑,是有所保留的。

在回来的高铁上,我抚摸着叶圣陶教师文学奖胸牌的金色浮雕,望着他那昂首远望不惧不畏的侧影,知道自己不仅有同道者,还有前驱者。好在路是人走出来的,正如鲁迅先生所说:“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这样一想,我的心便温暖起来,也并不觉得那样孤寂了。

别了姑苏!别了甪直!在甪直的美好回忆,只能再以一首歪诗记之了,若不然岂不辜负了“骚客”的美名吗?我知道苏州在南宋时是属平江府的。为了迁就平仄,这诗里便偷个懒,以苏州代甪直,又以平江代苏州了。诗云:

别甫里

春日赴平江,携回纸二张。

故人重聚首,新曲再开场。

老妪加餐饭,秋香制海棠。

文教千古事,前路漫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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