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大会的主题词是校园文学，从某种意义上讲，我参加这个活动，我只能算某种意义上的票友。因为我自以为是一个比较纯正的中学语文教师，不是一个文学青年，也不是一个文学老年，只所以让我来参加今天的活动，并且让我有机会做半个小时的汇报，是因为前年我写了一部长篇小说叫《红茅草》，我的汇报就从这部小说说起。

很多老师问过我，很多学生也问过我，说黄老师你怎么会想到写小说的呢？他们都很理解一个中学老师的生活是多么的单调、枯燥、紧张、繁重，这样一种生活状态还要去小说，而且是长篇小说，所以我想简要的汇报一下我的动机所在。其实想写一部小说其实很多中国语文教师的梦，但遗憾的是这样一种梦想离开中学语文教师越来越远，更遗憾的是现在年轻的语文教师中有写小说梦的人越来越少了。我的印象中，当初我们学中文的人，几乎人人都有这个梦，我也曾有这样一个梦想，但是当我来到农村中学当语文老师后，这个梦慢慢从我的生活中消退。我整年累月做的是改作业、批试卷，抄参考书，但和许多老师相比较，我还是比较荣幸的。一方面是我做教师的环境越来越进入理想状态，当我从一个农村中学来到了全国一流的学校苏州中学后，这里让我的心有了更多的自由空间。当然由于我自己对语文教学的痴迷，我的主要精力还是用在了语文教学上。我将近四十年的教学生活，基本上没有在晚上十二点之前睡觉，不是看书，就是备课，不是批改作文，就是写教学文章，也有时候编写教材，所以我是一位比较纯正的中学语文教师。但是，我感到自我欣慰的，就是我的心还没有全部死去，文学的梦偶尔也会在我心中从底层翻到最上面来。写这部小说除了有这样一个情绪之外，更重要的，我有一段非常传奇的经历，我偶尔会我朋友们甚至前辈们讲起，可能在座的年轻教师无法理解，因为你们离那个年代太远了，也就是大家都知道的文化大革命，我自己觉得我是文化在革命中全国挨批判的年龄最小的人，没有人比我更小。大家可以算一下，我是1958年出生的，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的时候，黄老师应该有多大。一个夏天的傍晚，一个农村的小学，一群孩子整齐地坐在用土坯围成的校园里，批斗一个不到十岁的幼稚的、质朴的、心灵远远没有成熟的少年，西边的天边是血红血红的太阳，在慢慢地沉下去，你能体会一下这样一个少年的心吗？黄老师就是那个站在台前挂着牌子被批判的少年，什么原因呢？如果你愿意，去读我的《红茅草》。我的少年是劣迹斑斑的，我不是一个好孩子，所以，所以我跟最坏的孩子都最好的朋友，因为我曾是一个淘气的令人无法想象的孩子，当然那次挨批判与我的淘气没有关系，所以，我一定要把我经历写成一本书，可惜我没有时间。当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他们就劝我说，你应该写小说。故事越讲越长，情节越讲越丰富。终于在一天夜里，这个故事在我的尽头不肯离去。我想，如果现在不把它写下来，将来忘掉了怎么办呢？于是我就半夜悄悄爬起来，打开台灯，我想就写一个梗概吧，就写我想到的几句话吧，可是我控制不住，于是我一直写到天明，当我爱人站我的身后偷窥的时候，我都不知道，他肯定不认为我在写小说，她会认为我在写什么呢？你们都懂的。

当然写下这部小说，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它是理想的追求，也可以说是激情的涌动。那么这个理想的追求是什么呢？苏州教育局提过一个口号，要像叶圣陶先生那样做教师，刚才进来之前，有一个女孩子让我签字，大多数都是文学社的签字，我就签了那句话，让我们一直像叶圣陶先生那样做教师，什么样教师才是最优秀的语文教师，我觉得叶老先生就是标杆。如果对照一下他，难道我们不应该好好忏悔吗？也许我说话有点偏激，我们站在讲台上的人，有多少人配做教师呢？在学生的面前，因为事先拿了一个答案，你就神气不得了。我昨天在西安一个很大的会议上讲，你们都很牛，你们可以不用参考答案讲试卷吗？请举手。有吗？全国几乎没有。我们教师的自信就来自于先看了答案，综合高考出来之后没有答案，大家都很低调。我们所谓很多专家讲了很多理念，就是因为他不上课，他上课以后，他那一套理念马上就暗然失色。老师的神气来自于有答案，专家神气就来自于不上课。我曾经发了一篇文章，在《人民教育》上发的，不敢上课，不喜欢上课，不管你是什么特级，你是宇宙级也没用，你也是个不合格的教师。那么叶老师是一个什么样的语文教师呢？他有非常深厚的国学底子，那样的文章，我们今天大学老师都写不出来，今天的大学老师都不懂。当然，今天的大学老师他也干脆不读，所以他连羞愧的机会都没有。因为我读了，所以我就羞愧。我们今天一大堆专家制定那个课程标准，漏洞百出，叶老一个人订课程标准，一个人编教材，一个人做校长，一个人做老师，一个人形成体系的教学思想，叶老还写了那么多小说，我们今天就别说写小说了，在座的老师还写些文章的有几个呢？你不要以为你参加文学研究会你就会以为你很文学，我用怀疑的眼光来看你，当然你们已经是够优秀的了。很多人干脆他都不看文学这两个字的。所以我知道我影响不了别人，尽管我知道这个道理，我已经五十多岁了。但是，我想，我还是像叶老那样做教师。对照叶老，我最欠缺的是什么呢？让我编课程标准，今天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让我参加课程标准的讨论，那已经很不错了，但我的意见他们基本上是不听的。让我编教材，我觉得编得也不错，可他们不需要我的教材。所以，后来，我干什么呢？我觉得我最欠缺是国学的底子。做一个中学教师，可能比文化更重要的，是中国国学的底子。对此，我代表所有的语文老师感到惭愧。刚才，张鹏举先生的王之涣的“白日依山尽”，他是让我语文老师顿觉羞辱的一首诗。我们中小学、大学老师，面对这首诗都充满了自信，你真懂吗？有一次到山西去，太原老师说，黄老师你是语文大家，我们带你到鹳雀楼去看看好不好？我婉言谢绝，是因为我没有自信。因为作为一个语文老师，常常有两种尴尬，一种是看过之后，作为中国人，会把你心目中最好的东西的糟蹋得不像东西。比如说，我到滕王阁去，我就恨死江西人了。因为江西南昌人把滕王阁搞得像土地庙，我不去，“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在我心中是永远的美丽，我一看，他变成土地庙了，你说我有多伤心。当然更多的伤心不是来自于别人，而是来自于自己。比如大家都会到饭店吃饭，饭店中墙上的唐诗我大多读不出来，人家读不出来都要问我，但是我大多不认识。凡是旅游，每到一个景点，都有题诗题词，人们一般都要问语文老师，我基本上也读不出来，作为一个语文老师你们作何感慨呀？我觉得我深深地自责、愧疚，我不配做高中语文老师。当然，我不配，全国有更多的人也不配。你跟叶老比一比看，我们肚子里还有一点点东西吗？我们除了一个空皮囊以外，除了一个PPT以外，还会有什么呢？所以我再下决心，下功夫弄得自己像个语文老师。我花了三年时间好好读了《论语》，我写了一本关于《论语》的书，叫《〈论语〉读人》。我告诉大家，一个语文老师要做点学问，肚子里头要有点底子。在中国做语文老师，哪怕没有文学，不能没有文化。文化肯定比文学更重要。    

当然一个好的语文老师更要有文学。叶老之所以有那么高的成就，除了深深的文化底子以外，还有丰厚的文学创作。我们今天的语文老师多少年都不写一篇作文的，多少年都不写一篇文章的。所以我写《红茅草》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一个很理性的追求，我想，我写哪怕不发表，哪怕不出版，当然更没想到今天还会给我一个小奖。刚才和大家交代我写《红茅草》的三个动机，文学的情结，童年的生活，更重要的我想把自己弄得成为更合格一点的一个语文老师。我觉得，一个语文老师，要想能够让学生的有所帮助，你必须是一个懂得写作的人。因为懂写作，才能教作文，懂写作才能教写作。我今天的发言，并不是代表获奖的那个人，更是以我一个语文教师的名义和大家分享一点体会。一个教师自己从来不写作，一个教师自己从来都不懂得写作，还要去上作文课，大家想一想，这可能吗？上海一个教授说，全国有80%以上的语文老师是没有作文课的，我基本上认同的，但是我却不怪大家。我到处都跟各地老师讲，当你不懂得写作的时候，你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教写作，乱折腾比不折腾更可怕。我可以对天发誓，很多学生的写作就是老师教坏的。他不教，你让孩子去“自生自灭”，都比你教更好。“自生自灭”其实就是让孩子自读自悟自己成长，他都可以写得比教得更好一些。我这里有大量的例子可以证明，我们的老师是怎样把学生的写作教坏了。那么什么是懂写作才能教写作呢？从底层次上看，一个教师首先能够去判断怎么样的写作才是好的，什么样的写作是不好的，什么样写作问题在哪里，这样的问题到底怎么解决。但是能回答这三个问题的能有多少老师呢？我批改作文的时候发现我们老师把好作文说成差作文，市里阅卷、省里阅卷、学校阅卷都有这种情况。我们认为这篇作文很差，却被打很高的分，我觉得这篇作文蛮好的，却被打很低的分。明明这篇作文是结构问题，他却偏说成立意的问题。就像一个医生，人家是肝癌，他却说是肺癌。更重要的是，一个教师能否知道，一篇不好的作文怎么变好的呢？一篇好作文又是怎么写出来的呢？这就是我所说的要懂写作才能教写作。从三个方面讲，怎么样算是懂写作？一个老师，他可能不会成为一个全才的专家，一个语文老师，他要求的是全面的语文素养，而不是某一方面的写作的专家，除非你是做作家。如果不谦虚的讲，我也是这样要求自己的。而我这次写长篇小说的体验，使我懂得，你写一次，你就基本明白了。写作文就像谈恋爱，写作文就像婚姻，没有任何人能告诉你经验，只能你自己去经历，妈妈再会谈恋爱，女儿有可能也不会。写作就是如此，所以我要去体验一下。我曾经跟很多老师吹过一个牛皮，我是全国语文老师里边文体写得最全的一个语文老师，小说、散文、诗歌、长篇小说、短篇小说、论文、专著、学术论文、悼词、挽联，校长的学术报告我也写过，你几乎想不到黄老师没有写过的文体。我觉得这对我做一个语文老师太有帮助了。一个语文老师不是一个写作的专家，你诗歌写得好，有的语文老师很得意，他跟诗人比，语文教得最好，跟语文老师们，他诗写得最好，这没什么可得意的。问题是，你要了解各种文体写作的规律，这才对你的作文教学有帮助。目前作文教学和语文老师的追求都有问题，一部分老师用简单的狭隘、应试的要求去指导学生写作，从初一到初三上，全是按照考试的要求，规定时间、规定地点、规定字数，按中考的作文去批改，从初一一直改到初三，写了多少次呀，作文写不好；还有一部分文学的青年们，用自己创作的经历去指导中学生的写作，十有八九考下来也完蛋。散文自己一本又一本，就是学生考不过别人。作为一个文学青年你是成功的，作为一个语文老师你是失败的。语文教师不是说你自己写了多少诗、写了多少散文，而是看你的学生作文考得怎么样，你的学生散文写得怎么样。懂写作要认识到不同文体的写法，认识到不同类型的规律，然后去有效地提高我们学生的写作能力，和我们学生的文学素养。而且要处理好文学素养和考试写作的关系。我们的学生是要考试的，我们有很多老师培养的文学青年考试往往很差，有的学生一篇篇的发表，一次次的获奖，到最后考试作文不会写了，其他科也不学了。大家想一想，你对这个孩子是功还是过呢？你没有为中国培养一个作家，但是我毁坏一个家庭的孩子的正常成长。文学也是双刃剑。我们懂写作一定要理解学生的写作处境和他的生活处境，我对中国高等院校的写作教是非常反感的。他们教的课程把我们语文教师害死了，不但没用，而且负作用很大，因为他从来不上课，说起课头头是道，什么方法、什么重点等等，上起课来一塌糊涂。现在我们老师懂写作，我们要理解学生的写作需要和他的生存究竟、写作空间。所以我说我们很多老师的作文指导是害死学生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他没有把自己放在学生的写作角度去指导学生，学生是考场上五十钟，他也自己没体验过这种写作。今年暑假，高考结束之后，都会刮起一股风，就是作家们老师都会下水写作文，写高教作文题。老师一般喜欢给学生作文评语，这篇好，这篇不好。当时我爱人反问我，如果你自己写呢？作为一个语文老师，这句话，你要经常想一想。你给学生上写作文课，指导学生应该怎么怎么写，你心里头要有一个魔鬼的声音在问你，如果你自己写呢？一个男人的自尊心，很难让我忍不下这口气，于是我想了想，我如果写，我会这么写。我爱人说，听你说说还可以。于是我就骑着自行车上班，从家里骑到学校，我脑子里就基本想好怎么写了。到了办公室打开电脑写了起来，写完后看了一下时间，花了一小时十五分钟，我写了一千字的文章。中国有句俗话，老婆都是别人的好，文章都是自己的好。但是心里没底，也不敢拿给老婆看，万一很臭怎么办？于是我想发给我的徒弟看，你帮师父看看，到底烂不烂，徒弟就起哄说，师父写得太好了，一个说打满分，一个要九十分以上，年轻人哄老人开心，那是肯定的。但我也不能盲目膨胀。然后，我说，肯定不差，就发给我的爱人看了。各位知道，我花了多少时间？一小时十五分钟，你知道学生在考场上能有一小时十五分钟作文时间吗？所谓的作文指导，只要放在特定空间里去，都是肥皂泡。而我们的老师常常用肥皂泡式的作文教学，去欺骗我们的孩子，这不是害人吗？我们还有许多人弄那个升格作文，就是把学生平常的一篇作文变成好作文，他是晚上坐在家里，看了一本书，再看一本书，花了三个小时才搞出来的。学生在考场上能这么搞吗？所以，怎么叫懂写作？你要懂孩子的写作，你要懂学生的写作，这对孩子才会有帮助。懂写作的老师一定会用自己写作的体验去激活孩子的写作体验，所以我对类似于作家的语文老师我是有保留意见的，你是自私的，因为你只会为你自己扬名立身。你应该想一想，你的天职应该是教孩子，所以一个称职的语文教师喜欢文学，你必须用你的写作体验，教你的孩子把作文写好，让你的学生爱上文学，让你的学生写得更好，这才是你的价值和意义所在。要不然，你自己写一万首诗歌，你充其量不过是个三流诗人，决不是一流老师。而我们要像叶老做老师，要做一流的老师，而不是要做三流的诗人。有的老师经常跟我的讲，我不会写作，我写不出来，我告诉他，你写不出来不要紧，不发表不要紧，但是你不能以此为理由不写，一个语文教师从业不写是不称职的。我经常说，一个人从来不写诗，精神上是不健全的。一个语文从来不写诗，是肯定不合格的。你可以不发表，但你不能不写。而事实上我们有很多语文教师尤其是高中语文老师，多少年都不写一篇文章，所谓下水作文另当别论，这个问题可以讨论，一个教师从来不写作文，是不可原谅的。你要用鲜活的体验去激活学生的鲜活的体验，我在这方面虽说不成功，但我做了很多探索，学生没东西写，我会带着一些东西跟他们一起写，我有东西写，我会让学生跟我一起写。如果大家看看我的《红茅草》，后面有很多孩子的点评，我的小说写到四万多字的时候，我就发给他们批评和修改，上过好多讨论课，讨论黄老师的小说写得好不好，你喜欢哪个地方，不喜欢哪个地方，如果哪个地方让你写，你怎么写，就从这个意义上讲，我是幸福的，我相信，我班的学生也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