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正立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不，在山下居住的人们，就打起了山注意。他们在山的周围种植了桃树，每年靠卖桃子增加一部分收入。这里的乡镇政府因势利导，也做起了“桃子”文章，政府大力扶植桃子产业，为了扩大影响，每年桃花盛开的时候，举办一次桃花节，以招徕四方宾朋，同时签订购销合同。今年已经是第六届桃花节了，在这里从政的朋友约我们去看桃花。

这天，我随几个政界的朋友来到这里。接待我们的是乡镇的李镇长，他介绍说，这次桃花节内容非常丰富，有文艺演出，还有 “桃花摄影书画展”等活动。这位镇长带领我们开车转了一圈桃花园，这里满山遍野的桃树，有的桃花已经开放，粉色花瓣层层叠叠，挂满枝头，多数正在含苞待放，枝头上的数不清的花骨朵像红红的火柴头在人们眼前跳跃。大型文艺演出要过几天才能举行，况且我们也没有心思看这些东西，转来转去，镇长就把我们带到了一家豪华酒店。

宾主入席，主陪自然是这位李镇长，副陪是乡镇的宣统委员冯委员。主宾是我们一起来的丁书记，他在我们县一乡镇担任副书记，是李镇长的大学同学，按照年龄，他们在乡镇都是老资格的了，一起共事的人提拔的提拔了，进城的进城了，可他们俩却一直“我自岿然不动”。个中原因，只有当事人能体味得到。同行者文化局副局长胡局长让我到副宾的位置上，我说，这使不得，你是政府官员，我是一位普通老师，怎么敢越位呢？我知道，在当前中国，按级别排队这是规矩，像开会这样严肃的场合，必须要定位。就是外出检查，也是这样，主要领导一定要走在前头，然后按级别一字摆开，没有谁会走错的。吃饭时自然也不例外。

坐定后，大家互相做了介绍，主陪知道我是搞写作的，便说，文人酒量大，没听说过“李白斗酒诗百篇”嘛，一会儿可一定要赏脸呀。我说，我胃不好，丁书记他们都知道的。主陪说，“宁可把胃喝出洞，不让感情有裂缝嘛。”

我感到有点头大，好像已经掉进了一个大酒窖中，无法自拔。

酒席开始了，菜上得很快，基本上是以山中野味为主。这也叫因地制宜，现在各个乡镇为了节约资金，也为了客人方便，一般安排在伙房就餐，那饭菜酒水的档次绝不亚于高档酒店。而且每个伙房都有自己的特色，比如，全鸽宴，合鸡宴，全羊宴，甚至全牛宴，花样翻新，使人听后必欲食之而后快。

酒是当地的名酒，李镇长说：“在这里吃饭，请各位放心，这油是自己买花生打的，面是自己买麦子磨的，肉菜都是专供。而这里靠山，菜自然以山珍野味为主了。这酒每瓶120元，也算是当地‘茅台’了。”

镇长端起酒杯热情洋溢地说：“各位领导、老同学、老朋友，大家在百忙中能来我们乡镇指导工作，尤其来指导我们举办的桃花节，我们感到非常荣幸，我代表镇党委、镇政府热情欢迎大家的到来，并对你们的不吝赐教表示最衷心的感谢！”说完一饮而尽，把酒杯口朝向大家，扫描了一圈。

坐副陪位的冯委员见此情景，毫不犹豫地喝了个底朝天。主宾和副宾也只好一杯见底。我看得出神，这种喝法，就像猪八戒吃人参果，一口吞下去，酒是什么味道恐怕谁也说不清楚。

看着面前的一杯酒，我正在发愁，冯委员发话了：“主宾副宾都喝了，唐老师，赏个面子吧”我试着推辞说：“不是面子不面子的事，我不能喝酒，而且身体……”话没说完，冯委员说：“不要说身体，这都是托词，我们见的多了。酒是感情口服液，喝上一斤都不多。我们都是为感情而来，怎么能不喝呢？”

“这酒和感情也不能画等号，只要感情有，喝啥都是酒呀。”我辩解说。

冯委员说：“感情浅，舔一舔，感情深，一口闷呀。宁可把胃喝出洞，不让感情有裂缝……”

镇长说：“唐老老师，论酒场辞令，你就要甘拜下风了。冯委员是‘酒精考验’的……这样吧，你是文人，我说一首诗，你看是出自那里的，‘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

我一时语塞。

镇长满自豪地说：“这首诗呀，出自《增广贤文》。来吧，祝我们成为知心朋友，喝了吧。”

还能说什么呢？我只好硬着头皮，一饮而尽，感到好似有一团火球流进了胃里，呼呼地在里面燃烧开来，不一会儿酒的热量就幅射到了脸上，整个脸上热乎乎的。

主陪说：“尝尝这山中野味，大地回春，万物复苏，这积蓄了一冬的野味，营养最为丰富了。”众从纷纷执箸夹菜。可主陪却不怎么动筷子，他从果盘时拿起了一颗桃子，对大家晃了晃了，说：“你们看，这桃子多么鲜嫩呀，不过这是大棚货。天然的桃子这不才开花嘛，要到六月份才能上市，那才是我们品牌呢。目前，这里的桃树已形成9大系列36多个品种，种植面积近10万亩，年产量超过6万吨。每年为当地农民人均增加收入2000多元，你们没看见吗？山下村民住宅楼建设，大多是二层或三层楼房，真的富了。”

我用好奇的眼光看着他，这位镇长说：“不信是吧，也算你聪明。你们文化人，不明白政府数字。我刚进党政时，负责统计，领导为了显示政绩，让我们一调再调，我确实觉得很难为情，可是时间长了，也就麻木了。当了领导后，我才明白，咱乡里报低了，说明你没有政绩，上级领导其实也是这么个心理，谁能去自己否认自己呢，这不是傻吗？”

主陪敬了三杯，副陪接着敬，他说：“来吧，酒逢知已千杯少，酩酊大醉也不能跑。”逗引得大家哈哈大笑，在这种热烈的气氛中，几瓶白酒就见了底了。

当副陪敬第三杯时，坐在主宾位的丁书记不想喝了。他说：“这些日子我也是太涝了，昨天上午一场，昨天晚上一场，我这胃真受不了呀。”

镇长说：“这就对了，你不喝酒，怎么推进工作呢？我总结了，酒的力度大着呢，喝酒本身就是一项工作，而且还能大大地促进工作。身在酒场，不喝不行呀。我也是乡里的老干部了，经历的酒事太多了。有一次，乡里完不成村提留，我召开会议，规定当晚11点必须完成。派去的工作作员说，他就是不交，怎么办？我说，好，我去，我约上几个人，来到村支书家，问书记家里有好酒吗？把最好的酒的拿出来。支记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找了几瓶方瓶的兰陵酒。我让支书倒上，就我们俩个人喝，其他人在一边看，喝了一杯，再倒上一杯，喝到第三杯，村支书说，服了，我交还不行？我说，行，要的就是你这句话，于是大家一块喝酒。第二天，村提留如数上交。这酒啊，有时也是生产力呀。”

“好个生产力!”丁书记一仰脖子，喝下了第六杯，说，“酒的力度是大呀，为了招商引资，我们乡要在一村前建厂房，这个村靠路，交通方便。可是村里怎么也不答应，没办法，也是喝酒，我安排乡里机关干部，隔三差五就请村干部喝酒，酒场上什么也不说，反正就是喝酒，交流感情，堡垒终于被攻破，村干部被我们敬晕了，最终顺利拆迁。”

书记喝完了，主陪微笑着看着我的酒杯，我心里真是五味杂陈，不再说什么，端起酒杯一口一口艰难地吞了进去。这回再看整个酒场，就像一台戏，在烟气缭绕中，在酒香氤氲中，人们在舞台上唱念做打，演绎着生活。

该主宾敬酒了。丁书记端起酒杯，站了起来：“尊敬的李镇长、各位领导、各位朋友，今天我是非常感动，也非常感慨。我深切地感受到了大家的一片盛情。各位领导在非常繁忙的情况下，不但亲自接待了我们，还设了这么丰盛的午餐，你们真是太客气了！我敬这杯酒，有两层意思，一是感谢，一是邀请，感谢在座各位领导朋友的盛情招待，热情地邀请各位在方便的时候到我们那里去检查指导工作。”说完端着酒杯，走下座位，跟大家一一碰杯，然后回到席上，仰头把这杯酒倒进了胃里。

酒到中局，各自为战。该领酒的也领了，该敬酒的也都敬了，剩下的就是凭着个人感情来喝酒了。大家纷纷结对互敬。主陪最后把目的移向了我，他意味深长地说：“你是文人，应该理解我们的难处，从政做官不容易呀，你们就不用为这操心，也是一种幸福呀。”说完，拿起酒杯说，来，相聚就是知心友，咱俩喝个交心酒，于是我们两个人的酒杯碰在了一起。

这一杯酒下肚，搅翻了我的五脏六腑，只感到胃里翻江倒海，感到头痛欲裂，眼冒金花，天旋地转。为了不搅这个酒局，我强忍着。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整个酒场，其乐融融，不似兄弟，胜似兄弟。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最后主陪终于端起酒杯，醉腔醉调地说：“今天呀，很好，尽情，尽兴，但是……但是不尽量。来日方长嘛……人在世上，不就一个‘情’字嘛，同事情、朋友情、同学情，还有情人情，不都情吗？不对，乱了……最后祝大家官运、财运，桃花运，三运齐交，又乱了，乱了……”于是杯杯相碰，大家在开怀的笑声里喝完了最后一杯酒。

我强打精神，随大家上了车，醉眼迷离中，看见李镇长身子有点软，被冯委员搀扶着，夸张地向我们打着招呼，嘴里不知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