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成功地给企业作了一次文化策划，所以，总经理要宴请他。他开始表示不去，后来听说陪他的都是仰慕自己的企业家，才答应了。他觉得既然仰慕自己，就该算作知音，可以跟他们谈一谈自己最近构思的长篇小说。

见面的时候，他很快意。所有的企业家都恭维地称呼他“殷作家”，说他是当代企业家的福星。座位自然是上座。看着那么多腰缠万贯的企业家对自己如此恭敬，他像要嬎蛋的母鸡，心儿得意地上蹿下跳。

酒过三巡，企业家们开始敬酒了。甲企业家擎着酒杯，重重地和他一碰，说：“殷作家，先干为敬！”一扬脖子喝下去了。他赶忙喝下去后，说：“最近……”企业家忙说：“噢，谢谢殷作家的关心。最近我们正在狠抓增收节支工作。”然后就向所有企业家大谈增收节支的经验。谈过之后，乙企业家来向他敬酒，轻轻一碰，说：“十分仰慕，先干了！”很爽快地把酒倾入嘴中。

他赶忙喝下去后，说：“最近……”“噢，谢谢殷作家关心。”乙企业家忙说，“最近我们正在拓展市场。”然后，就向所有企业家谈起了自己拓展市场的绝招。谈过之后，丙企业家过来敬酒，低低地与他碰杯，说：“借杯酒表示敬意！”利落地把酒甩进嘴里。他赶忙喝下去后，说：“最近……”“噢，最近我们企业转入房地产业。谢谢殷作家的关心！”丙企业家急忙说道。然后向所有企业家详谈在中国进军房地产业的十大好处。……直到夜阑酒散，他都是一直在喝酒，一直在听企业家们谈企业，根本没有机会去谈自己的长篇小说。

因此，他好长一段时间都很气闷。妻子问他怎么了。他说：

“你说，一只母鸡嬎不出蛋，会咋样！”

“憋气呗！能咋样。”

五月份，各高中开始准备秋季招生。他因为给一所私立高中拍摄的宣传片撰写出高质量的解说词，受到学校的宴请。他觉得，跟教育工作者谈谈自己的长篇小说应该不成问题，毕竟教育和文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然而，必须的恭维和敬酒过后，这帮教育工作者更加放纵，干脆将他忘记在了第一位上。他们之间相互碰杯，高谈阔论，先是职称；后是收入，对教师的清贫忿忿不平；不久转到炒房炒地皮上来，一个个侃侃而谈，津津有味。听了一会儿，他听出一些味儿了，原来他们竟然还成立有“炒房炒土团”。这让他坐不下去了，教育如此，学子何堪！他没有告辞，便离开了那个乌烟瘴气的地方。回到家，因为气闷睡不着，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倏尔想起北宋陈冠的词《蝶恋花》：“遥夜亭皋闲信步，才过清明，渐觉伤春暮。……”他长叹一声道：“遥夜如鸡愁信步，无窝下蛋，焉能缝屁股。……”

不久，他从愁闷中再次缓过劲来，仍然为自己的长篇小说积极准备资料，也还在寻找机会向人们谈一谈构思，目的是想问一问别人，自己的构思好不好。但这样的机会太少了，即使是文化界的同行，都开着大大小小的文化公司，个个忙得脚板不沾地，哪有时间好整以暇，来听他念文学经的。

但机会毕竟是有的。文化局为了推动本地文化产业发展，召开了一次座谈会。会上发言当然不能偏离主题去谈自己的小说。但他跟局长要求，晚宴开始之前，他要谈谈自己的小说创作。局长慨然应允。

酒斟好之后，没等文化局领导致辞，他就站起来，环视全桌，说：“各位同仁，开宴之前，请允许我向大家谈谈鄙人的长篇小说，希望你们帮忙指摘舛漏。”全桌一时鸦雀无声，都很怪异地看着他，仿佛没有听懂他的话。他清了清嗓子，说：“我这篇小说是这样的……”哦——桌上所有的人这才缓过神来。一个披头散发的中年男人说：“殷作，谈小说呀！那得多长时间？还是先喝酒吧。”“对对，先喝酒，先喝酒！”许多人一起起哄。其中一个嗓音尖锐的青年道：“谈啥小说呀。许多小说家都改写字卖画啦！”他一时怃然，憋住一口气坐下了。虽然那晚上一端盅子手就抖，一杯酒能抖出半杯来，但他还是喝醉了。送回家的路上，他始终哼哼呀呀地吐着一句话：

“一肚子蛋哪，一肚子蛋哪！”

重阳节那天，县里因为“墓园文化”商业开发研讨会成功召开而宴请与会人士，他也在列。他还不想放过这个机会，觉得知识分子中一定会有知音。他跟主办宴会的政府办主任说了自己的想法。主任觉得可以。没有想到，宴会刚开始，参加会议的分管文化的副县长定了个调子：“今天的宴会，以喝酒为主。要说话，只能谈酒与女人与经济发展之关系！”副县长对他举举杯，说：“老殷，三杯之后，你先谈！”

他突然抑制不住地发作起来，叫道：“什么老鹰，我还不如一只鸡！”

全场所有的人都不知所以地愣住了。

……

第二天春天，百花烂漫时节，他死了，憋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