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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旗学:灰蛾(短篇小说) 2016-07-06 18:25:22  发布者:中国陶瓷  来源:本站

我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词语来形容现在这个世界,仿佛国语的词汇一下子跟不上时代的发展,变得贫乏而可怜。我在语言词汇中穿行,碰到的词语用来形容生活中出现的一些令人惊异的现象总不到位,都显得既苍白又尴尬,褒贬冷暖阴阳等等等等都好像言不及义。白天,我面对被目前寅吃卯粮的工商业行为扬起的灰尘遮蔽得混沌而迷蒙的生活的天空,大脑一片纷繁芜杂;夜晚,我静坐在昏黄的灯光下,关注的最多的,是我那青蓝色的脉搏是否还在跳动。常常,我会产生一种幻觉,看到在一个特定的时刻,人类一根粗大的神经搭错了位置,于是,一切都乱套了,通往心脏的动脉飞速地向宇宙外延伸,殷红的血液流入那贪婪而冰冷的物质黑洞中。

此后,覃淑蘅就会不知不觉地慢慢地浮现在我的思维屏幕上,不,应该是我的思维空间中。我之所以这样讲,是因为我觉得,在进入新世纪后的一个个夜晚,人们都睡着了,夜晚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寂静,使宇宙显得那么广阔和空旷。只有我仍然坐在幽暗的灯光之中,用心去观照人类搭错的神经。我的思想像一只喜欢黑暗的灰蛾,在阒静无声的宇宙间惶恐而无奈地飞翔。

我之所以这样来形容我的思想,是因为我很喜欢灰蛾。那是一种非常特殊的灰蛾,翅膀很铺张,比手掌还要大。灰色很暗淡,任何灯光下都不会发出银质的光耀;灰色中又隐隐透出些花纹,很乱,像当今如罗毕这样的商业画家用所谓意识流画法画上去的,没有理性。他总是在夜晚飞进我冥想的世界,在头顶上那一片灯光空间里飞舞,投下凌乱而令人惶恐的阴影。它翅膀扇动空气发出的声音也颤动着一缕缕惶恐和疲惫,别看它似乎永远不知疲倦地在飞翔。我不说,大家也应该知道我喜欢它的原因了。

在灰蛾慌乱的投影中,覃淑蘅的灿烂笑容花一样地开放在我的思维空间中。大学时候,我曾经在一本杂志的封底看到这样一幅画,是一位日本画家的作品。画家的名字已经忘记了,但画的名字我还记得,叫《青春》。也许是画太美好,淹没了画家的名字。其实,那幅画很简朴,我用“简朴”这个词,并不是说画没有着色,而是色彩不驳杂,不象现在流行的一些画,整个画面是用色彩随意勾勒的虚幻的图景,很难为人知觉和感觉,不知是让人凭理性去理解它,还是用它来嘲讽人的理性。而日本画家的这幅画用的却是一种很理智的技法,白描兼有写意。内容是一位少女的肖像,鹅卵形脸庞。脸上只有两处写意着色。一是唇,石榴红,娇艳动人;再一处是头发。这幅画最吸引我的,并不是唇,因为那唇艳是艳,但艳而不媚,不像现在一些很难说清身份的女性的嘴,吻就挂在上面,随时可以给或要,带有浓郁的商业色彩。这幅画最吸引我的是头发。画家把那女孩的头发画得很飞扬不说,他仿佛还无意识地突然碰翻了碧绿,将那少女的头发完全染成葱翠,焕发出蓬蓬勃勃的生命力,直把人的灵魂逼得年轻到宇宙深处。

我那时很年轻,为这春天般的头发激动不已,飞跑去找到覃淑蘅。他也为画家仿佛无意识的浪漫大吃一惊,继而大加赞赏,不自觉地感叹道:“好美呀!”就是这一声感叹,让覃淑蘅灿烂的青春和天真纯洁永远储存进我的情感银行里。我觉得,日本画家笔下的女孩就是她。

覃淑蘅死后,我总在寂静的夜晚,独自窝在昏沉灯光笼罩下的破单人沙发中,想着那幅画。电灯发旧的光芒漂洗着我的头发,有一层虚妄的光晕浮在头顶上。那根幻觉中搭错的神经凭着张力无限地膨胀着,暗青色的动脉延伸到无情的物质黑洞中。淑蘅失血而苍白的面容从黑暗的物质世界里浮现出来。我不知道,在未来的岁月中,当我一次次面对这样的淑蘅,而不是那张朝气蓬勃的画时,我的神经会不会也搭错,或者干脆短路。

最后的也是最大的血泡炸开了,发出很阴郁的叹息,这声叹息来自淑蘅的心灵。当时,我在整个语言词汇中找不到一个词语来恰当地形容它投入到我心中的那种感觉。就在那一瞬间,那只灰蛾飞进了我的世界。

直到有一天,我无聊地听着电视机,可能是电视里的人在说一个贪污受贿的案件时,突然吐出一个异常新鲜的名词:灰色收入。当时我就觉得,似乎从天外伸来一只手,一下子打开了我的天窗,窗外灰色的浮云霎时涌入我的大脑,对,就是灰色,中国人太善于发明创造啦!伟大!我受到启发,很有灵感地写下下面这句话:

覃淑蘅像一座灰色浮雕,长久竖立在灰色世界里。

屋外的秋风正很有劲,想把世界吹得没有一丝色彩。

三年前深秋的一个夜晚,书生蜗居在斗室中,头上顶着一盏枯黄的灯,眼睛望着窗外漆黑的夜。不知为什么,那一夜非常黑,是他来到世间经历的最黑的一夜,连星星全都被淹没了。书生冥想着白天发生的事。他培养的两盆开得正盛的菊花,在西风里突然刹那间衰败了。书生惊诧于它的凋零,一瓣瓣在风里很浪漫地飘摇一下,然后很绝望地落到地上。从开始凋落到所有花瓣萎谢净尽,前后不到一个小时。

书生感到恐惧,一种可怕的东西攫住了他的思想。黑夜来临,他坐在书桌前,准备作一篇文章,便在苍白的纸上写下一个优美的题目:菊落缤纷,之后,再也找不到一个恰当的形容词。不过,他能感到,一种可怕的东西正一步一步地迫近自己。

深夜一点的电话终于证实了书生的感觉。他问是谁,那头回答说是罗毕。罗毕是书生的同学。他便问罗毕这个时候来电话干什么,这样问的时候,他的心已经开始发抖。罗毕的声音也在发抖,他告诉书生出事了,出大事了,覃淑蘅自杀了。

听筒很绝望地摔到地上。

我坐在罗毕画室里的破沙发上,看着罗毕一笔一笔涂抹着他的画。整个画面都是非理性的色彩,让人难以用理智的语言去评价它。罗毕很认真地画着,多次退后,伫立着,远远观看,然后再走上前,东一笔西一笔地修改。

罗毕曾让我为他的画写一篇评论文章,但我不能深入到罗毕的内心里去,因此,我也无法知道应该如何评价罗毕以及他的画。这个该死的同学,他笨拙得连屁都放不响一个,又怎么能够把画画好?我曾多少次当着他妻子的面嘲笑他,肆意糟蹋他和他的画。那时,我不知道,自己是取悦于他妻子用以招待自己的烟酒,还是取悦于自己的快意。

但罗毕仍然画着他的画,用一种超现实的技法。

现在,我不能够再折辱他了,因为感到自己的可怜和孤独,也因为同时感到他的可怜和孤独。坐在他的画室里,我用很复杂的心情听着室外匆忙的脚步声,我不知道,人们将走到一个什么样的世界里去。

一年之前,罗毕和妻子离了婚。

罗毕的妻子杨云是文化馆一位老画匠的女儿。称他为画匠,也许还有因他年老而尊敬他的意思吧!老画匠早已退休,后来某一天,他领着儿子女儿开了一家装潢店,家道慢慢殷实。老画匠看中了罗毕的“手艺”,就软硬兼施地促成了女儿和罗毕的婚事。婚后,父女一起要挟罗毕开一家比自己家业更大的装修工程部,但遭到罗毕严词拒绝。罗毕认为自己是一位艺术家,绝不能沉沦到世俗之海中。杨云于是开始吵闹,并以不要孩子相威胁,理由是罗毕那点工资连自己都养不光彩,还怎么养孩子!争吵几年之后,他们终于分手了。说分手比较耳顺,其实是罗毕东挪西借了六万块钱,赔偿了杨云的青春损失后,才让杨云很欣然地松开这根婚姻绳索。

离去的那个晚上,杨云很有人情味,她做了一桌菜,请来罗毕几位要好的同学,其中就有我和覃淑蘅。我们喝着酒,说一些咸淡的话。罗毕的话少,酒喝得多,最后喝醉了,吐得一塌糊涂。杨云替他打扫,守在床边放声大哭,泪也流得过多,仿佛人造珍珠,重复着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我不能,我不能!”天刚亮时,杨云飘然离开了原来的家,带走了她应该带走的一切。醒来的罗毕很散漫地看她走,没说一句送别的话。我和同学们也很散漫地看她走,没说一句话。

记得当时只有覃淑蘅喃喃道:“薄情!”

杨云不久去了南方,听说给一个四十多岁很有财势的广东商人做了外室,后来俗称二奶。回来碰到罗毕,已经桃花落尽,逐水东去,形同路人。

我无言地坐在画室里,心情灰败地看着罗毕画他那无理性的画。

说罗毕的画无理性,是因为我看不懂,现在这样的画太多。时常面对这些画,我尝试着从另一个角度去理解它,但总是感到困惑。总是在想这些艺术品是不是人类理智被世态挤压、扭曲、变形的表现。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也许疯子正好能够看懂这些画。但我又为自己产生这些想法而疑惧。

我实在无奈,认为罗毕实在不应该去画这些。

罗毕却闷闷地让我别急,他说这些画如果得奖了,就还我的两千块钱。

我一下子激跳起来,抓住罗毕的衣领,对他嚷,说他满嘴混账,真是连屁……我推倒罗毕,抓起画笔,饱蘸红色颜料,自下而上斜斜地画了一笔,忿忿地说他,叫你画叫你画,你个不正常的东西!

别动!罗毕在我身后高喊道。我一愣。罗毕却激动地抱住我,说我真好,说我打通了他的思维,说看我画的这一笔多棒,多像一根输送血液的动脉,联通了无限的物质空间。

天哪,这世界怎么了?夜晚才可能出现的那种幻觉一下子浮现在我的眼前,一只巨大的灰蛾扇动着巨大的翅膀,带着无比恐惧的黑影飞临到我的天空,将我的思维和视野笼罩。

覃淑蘅香消玉殒,书生无论如何无法面对。不仅那一幅《青春》失去了生命力,而且连这个世界也仿佛一下子失去了真实。然而,菊花在一个小时内全部凋零却又是现实。

但覃淑蘅真的离开了这个世界,书生给她送去了花圈。选购花圈时,那么多五彩缤纷的花圈他都没有选,而是选了一个完全白花的花圈。书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罗毕离婚的那夜,覃淑蘅也一直坐到天亮,她既没有劝止杨云哭,也没有用什么形式送别杨云,一直坐在一把破旧的藤椅上,托着下巴,神情黯淡地看着杨云。因为喝了些酒,漠然的神情中透露出淡淡的红晕来。那是书生在那个晚上看到的唯一让人感动的色彩。

天蒙蒙亮,告别罗毕,覃淑蘅坐在书生破旧的自行车后架上,一同去了郊外。农事已毕,田野荒芜,像一种很无聊的心情。阴冷的风直吹到人心里,让人莫名地战栗。这个世界上,杂乱无章地堆放着城市和村庄,将人的视野都给局限了,抬眼看到的都是狗苟蝇营的生活。

覃淑蘅在路边摘着金黄灿烂的野菊花,她小心翼翼的动作仍流露出一片童心来。摘了一把,他将花举到书生面前,问她好不好看。

书生很老实地告诉她好看。

可是,覃淑蘅无奈地苦笑着,说自己狠心地把它掐断了。

书生惊异于这句话,他感到覃淑蘅心中充满某种不可言状的苦涩。像同学时一样,他用手抚了抚覃淑蘅柔顺的头发。书生不可能给她太多的安抚,毕竟覃淑蘅已经为人妻为人母了。中学乃至大学时代纯真的依靠和帮助,随着年龄的增长,都只能用老成持重加以掩饰。这个社会什么事都可以演绎出花边文学和色情新闻来,因为喜爱咀嚼这些文学和新闻的人们像苍蝇一样多。书生不想充当这些文学和新闻的主角,更不想让自己的同学成为意淫君子们的祭品。他太了解那些人,当他们穿着世界名牌、坐着名车、出入星级宾馆、面对美味佳肴的时候,说实话,他们的品位还算高档,而一旦将女性放到桌面上,他们那张说出为人民服务的嘴,向商场对手发出威胁利诱的嘴,才真正品位出是人嘴还是狗嘴来。

书生将那幅名为《青春》的画保存起来,就像在心中永久保存覃淑蘅纯真和灿烂的笑容一样。他和覃淑蘅同学七年,三年高中四年大学。在中原大学,书生以他情文并茂的散文、覃淑蘅以她含蓄隽永的诗歌知名,可谓郎才女貌,才子佳人。但书生却始终站在爱情线以外遥远的地方欣赏覃淑蘅,他冷静地想着美学上的那条原则:距离产生美!尽管覃淑蘅对他情有所及,但他不想破坏这种美感。

后来,在同一大学艺术系学美术的罗毕闯入了覃淑蘅的生活,高中时罗毕和覃淑蘅不同学,大学才认识。罗毕是被覃淑蘅的优雅快逼疯了,再也按耐不住,硬性闯进覃淑蘅的生活。他甩着艺术家的长发,在覃淑蘅鞍前马后跑来跑去。但在四年大学中,覃淑蘅却专心注视着理智区域内的书生,对罗毕的行为,她感到可笑。

覃淑蘅结婚之前,去看望书生,并哭倒在书生怀中,书生才幽幽地对她说,自己明白她的一腔深情,但文艺被物质打败了,自己将一生困厄。覃淑蘅很惊异,她停住哭泣,看着书生,好久好久,才冷冷地说自己真没想到,书生的灵魂早已堕落了。

东方,贴着地平线出现一缕细细的霞光,仿佛是罗毕用破败的画笔抹出的一缕亮色。霞光上面是浓厚的云层压抑着时光未来的辉煌。风依旧砭人。书生轻轻拥着瑟缩的覃淑蘅,说回去吧。覃淑蘅却伏在书生的肩头轻轻啜泣起来。

书生托起覃淑蘅的脸,看到她的泪水像秋雨一样滴落。他心里发酸,这个纯洁而美好的人儿的心中,怎么会贮满这么多凄冷的苦水呢?

覃淑蘅泪零菊花,轻声道,她没想到现在这个世界如此薄情!

我坐在家中孤寂地读着覃淑蘅大学时相赠的诗《化蝶》:“心在两人空间/翩翩飞动/一笺优美的音符/弹动我九曲回肠/……

    哪里还有九曲回肠,淑蘅?你说得对,我的灵魂确实早已堕落了,虽然仍然固守着一份清高,但我早已看透了这个世界。物质利益像一盘磨,凡是进入磨眼的,都将碾为齑粉。我不敢面对你的感情,就是不敢面对物质世界,就是害怕自己不由自主地坠入物质的深渊中。……何须芬芳/只需一泓清空/几片秋叶/便可五百年高枕无忧……

这是不可能的啊!

翻飞着的纯情的蝴蝶,终于黯然坠入尘埃,像秋天枯死的黄叶。我总愿认为她是累了,静静地休息去了。怎么也不愿承认,姿态优雅从容的蝴蝶会阒然消失在物欲纵横的世界中。

覃淑蘅结婚的那天晚上,罗毕喝得酩酊大醉。我搀扶他回家,被他吐了一身秽物。他像一只孤独的狼,一路哀嚎着,淑蘅哪,淑蘅哪——那种尖锐的呼唤,是高级兽类心灵无可寄托时的绝望的啼哭,锥得人心缩。当时我想,罗毕的心恐怕难以活过来了。

第二天醒来,罗毕把一条白布条系在头上,又默默地拿起画笔,饱蘸黑色,在他刚刚画好的一幅女人肖像画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卍”字。

其实,罗毕误解了覃淑蘅,因为覃淑蘅根本就没有爱过他,自始自终只是他自己一厢情愿、自作多情而已。覃淑蘅最终嫁给了她现在的丈夫文新,完全是因为书生心灵的沉沦。

罗毕的画风从那以后从朴素平实一变而为荒诞怪异。他要么画闪电,蛇信子一样的闪电照耀着一个粗大的阳具一样的东西,取名为《震撼》;要么用三四种色彩,从中心一圈圈绕开去,取名叫《无极》。他目光沉郁,仿佛可以穿透人的皮肉看到阴郁的绿黑的胆汁。他不分昼夜地画,困了就睡,醒来就画,蓬头垢面,赤膊跣足。他的画室,仿佛原始洞穴。我不知道,他将走向的无极之处在哪里。

然而,罗毕竟然凭着《震撼》和《无极》在全国青年美术大奖赛上拿了一等奖。他把硕大的金光闪闪的奖杯放在床边,一睁眼就能够看到。奖杯就是兴奋剂,只要看到它,罗毕就会翻身而起,拿起画笔来。

罗毕有了资本。他跟人说话,艺术家的腔调更浓了。有时,我怒不可遏,拿起画笔在他的画上乱涂一气。他非但不生气,还对我竖起大拇哥,说我很有灵气,如果学画,定会成为一流大师。我气疯了,诅咒让艺术去死吧,发誓不再见他。然而,两天不过,我又耐不住寂寞,只好去找他,因为整个文化馆,除了我和他,其他的人都去找门路赚钱去了,哪怕到乡下撂地摊唱《十八摸》也在所不惜。

覃淑蘅死后,我一直沉浸在情感的湍流中,等待那只灿烂的蝴蝶能够再次翩翩飞起。然而,不论是醒时的夜晚,还是梦中的白昼,飞临我的世界的,始终是那只巨大的灰蛾,掩蔽了我现实世界的阳光。

 书生住在文化馆西北角一个小院里,大房一间半,小房一间。房子很古老,清朝风格,有人说是吴进士家下人的住房。院中长着一棵刺槐,巨伞般的树冠严密地挡住了下泻的阳光,使屋内越发幽暗。书生就在这里幻想着世界的情况,构思着他的文章。这些天来,他一直浸泡在《梁祝》忧伤的旋律中。

书生也会偶尔出门走走。街上的人实在太多。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店铺的门越开越大,仿佛猛兽,嘴巴越大,越可以吞食更多的食物。他感到不可思议。再细看老板们的每一张脸,都像一个“商”字,眉毛眼睛嘴巴都有。他觉得这很有趣,但自己绝不想做一个商人,他知道,“商”字肚里掩藏着一张嘴,绝非好事!

书生依然单身。在文章的构思或者是漫无边际的幻想中,有时也不可避免地会想到女人。但马上他就会战栗起来。因为他会由此想到以后。如果让一个花一样——他认为世上再丑的女人也是一朵花——跟着自己,女人再为他生一个小人儿,或者是双胞胎,那他凭什么让女人和小孩儿活得鲜枝嫩叶?想想那真是罪孽。自己有精神,没有物质,只有单身而已!

书生这样想后,又觉得自己确实阴暗。别人经商,虽然有些人不择手段,但总还坦荡到明目张胆。不像自己,明明想到了物质,就因为挣不来,便用独守清贫来掩饰,甚至连一个女人都不敢面对,害怕女人满面菜色暴露自己的无能,岂非虚伪透顶?

他感到自己明显跟不上时代了。在林林总总的词汇中,他找不到一个能够准确形容现在世界的词汇,只觉得这个世界神经搭错了,覃淑蘅的神经也搭错了,不然,她为什么会自杀?

又一个黑夜灌满古屋。那只灰蛾又欣然而不可理喻地飞来,巨大的黑暗的投影似鬼如魅。

电话铃声惊得我跳起来。我对着听筒大声问谁又死了。

那头传来吃吃的笑声,笑之后,是一个女人娇媚的声音,问我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

我怃然,也为刚才自己的话尴尬得说不出话。到底怎么了,我也搭错神经了么?对方催问了多次,我才缓过神,说没什么,问她是谁。

对方说她是杨云,在罗毕那里,是罗毕让她邀我,坐坐。

杨云?在罗毕那里?那个老画匠的蛮横无理、装模作样、利益熏心的女儿,怎么又出现在罗毕的画室?怎么回事?难道又来和罗毕算二茬帐?

我带着疑惑来到罗毕的画室。室内收拾得干净整洁,原来到处乱扔的颜料、画布、破笔等等都不见了,原来那个蓬头赤脚的画家也不见了,罗毕西装革履,打着领带,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我惊异地看着他。

杨云一身珠光宝气,手挎在罗毕的臂弯里,光彩照人地微笑着告诉我,说她和罗毕复婚了。

我吃惊地看着罗毕,不知道是他俩在演荒诞的小品,还是自己身在梦中。罗毕是用了六万块钱才让杨云松了纠缠不休的手,现在自己怎么又会让她牵上了呢?这个非理性主义画家,难道思想真的没有理性了吗?

罗毕要我不要这样看着他们,他说小云说的是真的。广东死了,她回来了,就这么回事。罗毕冷静得透出寒意,他说覃淑蘅的死让他把一切都看透了,自己不能再为可怜的艺术而奋斗,他要开一家装修公司。他仿佛畅快地呼出一口气,大声道:“他妈的,得享受时且享受!”

我突然晕眩,如同站在一块漂浮在海洋的木板上,那么虚弱和无依无靠。与此同时,那只巨大的灰蛾恐怖地飞临我的上空,翅膀发出的是窃窃的讪笑声。黑暗的投影让我看不见一缕现实的阳光,孤独无助感让我即将窒息。

在此之前,我总是觉得,自己站在尘埃幽静之处,客观地看着红尘中忙忙碌碌的人们,那个时候,总认为人类和宇宙搭错了神经。现在,我不能不问自己,大众会错吗?人类会错吗?宇宙会错吗?如果他们都没有错,那就只有自己错了。这样想来,我自己吓了一跳,因为我发现自己才真正患了精神病。一刹那,我觉得罗毕和杨云很怪异地看着我,又看到杨云用细腻而苍白的手指来攫取罗毕的心。我仓皇地逃离了罗毕的画室。

书生坐在阴暗的角落里吸着烟。烟头一明一暗。他盯着身穿检察官服装的同学,听着从那油光可鉴的嘴唇中吐出来的声音。检察官告诉他,检察院拘押覃淑蘅,本来派人守着,但看守的人偶尔有些大意,让覃淑蘅瞅到一个空子,从四楼跳了下来。

书生仿佛被寒冷的话语冻了嘴,问她,覃淑蘅,她,为什么要……

检察官告诉他,覃淑蘅在账上做了手脚,贪污;而且跟他们单位的主任勾结,甚至上了床。

书生死盯着同学的脸,盯到眼睛生痛,不得不闭一闭。覃淑蘅慢慢浮现在他的思维空间中,那是一张灰色的脸,艳艳的唇,蠕动着不知说些什么。书生觉得自己在阴间,仰面看着阳世。覃淑蘅一如既往地娇媚,而自己却觉得阴冷。他缩了缩,睁眼看时,穿着检察官服装的同学威严地坐在灯下,头顶上浮着一层光,高大而辉煌。然而,就在一瞬间,那只灰蛾飞来了,遮蔽了一切。世界只剩下一片灰色。

从那时起,我就不知用什么样的词语来形容现在的世界。我在注满黑暗的小院中,抚摸着一个个词汇,就像盲人抚摸盲文一样,不了解词汇的色彩,千奇百怪的字形一个个冰冷无语,像一个个难以破解的谜,让我熟悉又让我无可奈何。这种心情直到电视传媒鲜明地告诉我“灰色”两个字后,才有所好转。

有一天上午,我站在文化馆破旧的大门前,看到由十几辆轿车组成的一个车队自西而东缓缓驶来。每辆车的前后左右都贴着大红的“囍”字,我羡慕地想,又是谁在娶新妇了!车队近时,看到竟然是覃淑蘅的丈夫文新。他和衣着华丽的新妇并排站在第二辆敞篷车上,像在检阅街两边注目的人民。他们胸前挂着“新郎”“新娘”的牌照。后面有两个花枝招展的女孩拖起新娘婚纱那曳地长幅,其中一个竟然是淑蘅的女儿。

这一天距离淑蘅死日不满一个月。

我突然有些愤怒,觉得是文新一家引诱或逼迫淑蘅走向死亡。文新出身官宦之家,老爷子曾任这个县的县长,母亲现任妇联主席,大哥如今在商豫县任副县长。文新大学毕业不久,便平步升为副乡长。这个充满官僚气息的家庭不可能不间接或直接地启发或强迫覃淑蘅去攫取权利和钱财,虽然这仅仅是我愤怒时的猜测。但……因为跟文新结婚以后,覃淑蘅就从高中教师调任计生委会计。这无疑是文家导演的节目,直到淑蘅人生谢幕!

我于是对着车队高呼,文新,你他妈的……

然而,我的声音毕竟有限,很快被俗气而放肆的《纤夫的爱》给淹没了。

书生站在院中看天,看太阳,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原因。看到无聊时,那只巨大的灰蛾便会如约而至,掩蔽住蓝天和太阳。它扇动着翅膀,散射出数以亿计的细小的灰粒,在那灰淡的光线中,飞动着,无端地让人钝痛。一到这时,书生便逃回屋中,写几首无聊的诗,诸如《逗号》《豆芽菜》之类,语言平淡如水。不过,书生倒自我感觉良好,觉得比引诱良家少年沉沦的妓女要高尚得多。

罗毕彻底脱胎换骨,红色“商务通”联通四海,满大街招牌都是罗体字,小城中所有的饭店宾馆都以能挂上罗先生的字画为荣,虽然有时画的只是一只虾、几只苹果或两只小鸡、一只蛤蟆。

有次碰面,罗毕竟然用很纯洁的艺术腔调说,他怎么也没想到,覃淑蘅竟然是个贪货!

书生鄙夷地说,罗毕,我深刻理解牛顿那句话的意思了,你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你站在广东商人的肩膀上!罗毕怒不可遏,一拳挥向书生。书生轻轻接了他的招,把他打趴在地上,又踏上一只脚。

书生常常思考覃淑蘅的问题,他实在找不到一个充足的理由来说服自己,去接受覃淑蘅贪污的事实。有时,书生整夜失眠,他瞪着失神的眼睛看着夜空,一根粗大的畸形的神经无穷无尽地伸向遥不可及的地方。虽然看不到那只灰蛾的身影,但它那欢快飞翔的声音时时传入他的耳中。

时常,覃淑蘅灿烂如花的笑脸浮现在他的思维空间。他久久凝视着。当覃淑蘅叹息一声骤然隐去时,他便觉得一颗血色太阳爆炸了。书生转而去思考另一个问题:是我疯了,还是世界疯了?

书生不再养菊花,不再养所有的花。他不知道,灰蛾何时死亡!

 

    作者简介:陶旗学,男,汉族,河南省固始县人。中文本科。语文高级教师,河南省作协会员,世界华语作家联谊会会员,“红袖添香”文学网签约作家。编写有系统的高三语文复习资料;教育教学之余,笔耕不辍,写有500多首诗歌(其中歌词200多首),140多篇散文,20多篇短篇小说,长篇小说《洗脚》(28万字)、《臭庄》(35万字);电视连续剧剧本《三年级语文组》(上部,32集,35万字)、《进城》(52集,76万字)。编辑出版有学生作品集《绚烂——一个班级的智慧》、个人散文集《放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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