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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2018年12月25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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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媛:第四届叶圣陶教师文学奖主奖获得者 2018-12-25 10:31:13  发布者:  来源:本站

作者简介:祁媛,1986年生人。2014年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同年开始小说创作。小说散见于《收获》《人民文学》《当代》《十月》等刊物,先后获第三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奖, 第四届郁达夫中篇小说提名奖 ,2016年十月短篇小说奖,15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最具潜力新人奖”提名,“第二届茅盾文学新人奖”等奖项。出版中短篇小说集两部,长篇小说一部。代表作品有《我准备不发疯》,《脉》,《眩晕》。

 

内容提要父亲去世,母亲逐渐陷入疯癫的深渊,姿貌绝丽的密友叶小雅是一个强奸后的产儿,自己爱恋的人是情绪不定的美院老师,一切将“我”逐渐引向疯狂的边缘。小说的叙述在现实和虚幻中缓缓穿行,通过“我”,一个当代人真切的绵绵自语,折射了当代人生存的现实世界的困境,并映照了与这个现实世界恍惚交融的艺术的海市蜃楼。文中叶小雅的超然的绝色美貌具有象征性,是美感对冲了冷漠,对冲了死。 


 

第十章
 

凌晨两点多,电话里母亲的声音很轻,好像怕别人听见:

“……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我昨天又看见了那个女人,她就站在窗外,一脸骄傲地看着我,想到这,我火就往上窜!她身上穿的黑色暗花旗袍还是我做的,我在作孽,我承认她长得比我漂亮,可那不就是一张皮吗!我哪天要把那张皮扒下来,撕碎,吃掉,拉出来,拉到蛆窝窝里!我已经选好茅坑了,我寻遍了西镇的茅坑,别忘了我是数学家,我进行了精密计算和排除,最终锁定了水电局后面小巷子里面那个,那个茅坑比较深,几个月也没人打扫,蛆虫长尾巴,嘴也大得什么似的,能把我吃掉,还吃不了一张皮?有个十分钟就差不多吃光了!”

“她的肚子好像也被他搞大了,这臭女人是条狗,我不愿看到他们那副得意的样子,我不愿和那种烂女人争,我要蛆把她肚子里面的小孽种也一起吃掉,不管怎么样,我有自己的人生观……”

“今天早上你妹妹来看过我了,我叫她给你爸爸烧点纸……他们害死了你爸,现在又想来害我,难道我真的看错人了吗,他们在背地搞什么?我不过就是上次见他时笑了一下啊。”

我只好又关机,睡下,次日晨,刚开机,电话又来。

“我跟你说,你不要说出去啊,你舅公早就强奸了我,你不信,小孩子懂什么,他是从照片里走出来把我摁到床上的,我记得很清楚,我正在剥毛豆,他哭着掐着我的脖子,后来又笑了,我想喊又喊不出,完了他就回到照片里去了。我立刻撕那张照片,这样就可以撕死他,可是撕啊撕啊怎么也不烂,我就烧,烧也烧不着,我就哭了……后来我发现窗子上都贴着人的笑脸,你也在那里面吗?我看到你了,认出你了,你也在笑。”

“那些女护士也不对头,我看她们肯定被收买了,那些药我喝下去之后就不舒服,现在我再也不喝她们递过来的水了……最近我阴道老疼,我闻到内裤上有药味,她们肯定做了手脚,她们有很多分身。那天我在院子里走,一个女人在我耳边说你丈夫死了,你很高兴吧。我吓一跳,心想她怎么会知道。我知道她是他们一伙的了,可能所有的人都有分身,你是不是也是他们安排的,要不为什么不来救我呢,你不是我女儿,你为什么拿着我女儿的手机,你到底是谁,啊,你把我女儿怎么样了,啊?喂,喂喂,你给我回来……”

我有个体验,就是无论你听到的话语有多么离谱,多么荒谬,但是,如果说话的语气真挚、专注、不容质疑的话,你可能就很难不陷入那个被说服的磁性里面。我是软弱的,容易被影响、被笼罩,但我不是少数。我曾经在一个偶然的时候读到过精神病临床诊断的记录,那是一个大学同学不知从哪弄来的,她读得两眼发直,我也抢来读了,也读得两眼发直,几夜没睡好。西班牙画家达利的画以怪诞闻名,可那毕竟是画,明白地预先告诉你“我这是瞎编”,但那本记录则不同了,字字句句,扣人心弦,读完恍然若失,却不知失掉了什么,想来是失掉了阅读前的常态,那个立足点。几天之后我才缓过来,似乎像男人大醉之后的“回神”,或者类似我们女人的失恋后的“缓过来”?母亲这些天的电话,又使我重温了那个阅读经验。窗外刮过来的微风有些潮湿和清凉,而我却有点惶惑了。

 

 

第十一章

 

从曲苑风荷的湛碧楼往下看,湖光粼粼,里面有山的倒影,树的倒影,楼的倒影。对面的一个角落,是一座白房子,矮树绕墙扶苏,阳光下显得懒洋洋。我曾多次来这里,坐在窗边望着湖面发呆,我一向迷恋颓废的景观,懒洋洋的事物和人,还有懒洋洋的太阳。

我给陈杰打了个电话,问他什么时候能来,他支支吾吾,匆匆挂了电话。我再打过去时,他的电话就一直是忙音了。

我和陈杰之间的联系一向都是这样,从来是他容易找到我,而我却不易找到他,如同特务之间单线接头,除非上线呼叫你,不然,你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心平静气地等,顾全大局地等,无日无夜地等,等,只有等,等他忽然想到你的时候,电话就来了。和陈杰交往的这两年,我一直都努力地在等,我不知道自己还能这样等多久。

陈杰住院了,酒醉从楼梯摔下去,右腿胫骨骨折。我从他同事那儿打听到了这个消息。

陈杰躺在病床上,腿已上了石膏被吊了起来。他靠在枕头上睡着了,我把水果放在床头桌上,然后静坐床侧。他现在的样子有些好笑,戴了一个墨镜,嘴还微微张着,怎么会有人睡觉还戴着个墨镜啊。阳光穿过眼镜片,使他的眼睛显得一蓝一绿,想到苍蝇的眼睛,我微笑了。想起英文苍蝇的“FLY”,也指街头整天胡闹的少年,同时还有“飞”的意思。唉,陈杰啊,你怎么就没飞到楼梯下面呢!

他醒了,见到我,有些意外,说“你怎么来了”。“我怎么不能来,住院也不告诉我。”“倒霉。”他嘴唇动了动。

“我剥个桔子你吃吧,在医院门口的小店买的,说是很甜的。”他没说话,我于是开始剥桔子,然后一瓣一瓣地喂他。他倒是老实了,嘴巴一下一下地张开,十分听话。桔汁很多,汁液渗进指甲旁的倒刺里,有些刺痛,我用嘴轻舔着倒刺处,眼神空泛了。旁边的电视机里正在放着一出都市言情剧,哼哼唧唧,吵吵闹闹,一个男的向一个女的求婚,手捧鲜花,扑通下跪,花瓣撒了一地,那女的假装一扭脸,不屑的样子,陈杰说去关了电视吧,我说你不看,别人还看呢。

接连几天,我去医院看他。先后也碰见几个来看望陈杰的同事朋友,他(她)们用那种心知肚明的眼神与我微笑打招呼,好像彼此已经是熟人。然而除了我和他的同事朋友,没有亲人来看陈杰,而同屋别的病床那些病人,亲属则每天不停地来探望。其实卧床病人,像陈杰这样的,需要陪床、伺候起居,亲属是多多益善,朋友少些甚至没有也无妨。而陈杰的“亲属”就我一个。

我往他身下塞尿壶,取出倒掉清洗后再放回原处,有时扶他去洗手间,帮他勤擦勤洗,以防褥疮,效果还是可以的。我从前照顾过住院的爷爷,这些伺候病人的事都是懂的,所以现在我俨然变成经验丰富的“护工”了。早晨医护人员查房之后,那位女护士长过来对我赞叹道,你伺候得比这里最尽职的护工都好,不过如要找护工的话,我倒是可以介绍的,然后说,结婚不久吧,这么年轻!天天伺候,也是够累的。我笑了笑,没说话。

两个月后,陈杰出院了。我送他回去,这还是我第一次去他的住处,以前我们都是在他的工作室里约会的。他的屋子很简单,近四十岁的人,屋子却像二十出头的单身汉的猪窝。脏也就脏了,乱也就乱了,主要是处处可以看出这屋子的主人对生活没有兴趣,到处都是做了一半的事:没关上的抽屉,没叠起来的衣服,没洗的碗和袜子,没吃完的干枯的面包,没倒掉的洗脸水和杯中已经发霉的茶叶。床是一个席梦思垫子,被子也是没叠起来的被子,枕头居然不知哪去了。陈杰躺在垫子上眯着眼,似乎还很疲倦。

我动手开始替他收拾。整整拖了四遍地,桶里的水起先黑得可以写大字,接着可以画水彩,最后水才开始有了一点清的样子,可以洗毛笔和水彩笔了。在将拖把拧干的时候,我发现了缠在上面的细细长长的头发丝,是女人的。我愣了一下,也来不及多想,便继续打扫。我将他那两大盆的脏袜子都拿去洗了,又一对一对拣出来晾好,把房间里的垃圾都拎出去倒掉,不知跑了多少趟才扔完;跑完最后一趟回来时,买了一盆小小的绿萝,放在他的窗台上。等这一切都忙完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了。

其实,作为一个女人,我对家庭生活的琐事兴趣索然。小时候看着父母每天一边吵架拌嘴,一边买菜做饭,心情就郁闷无聊,日子如此日复一日。我讨厌那样的日子,甚至想过离家出走,却不知道自己渴望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我也极少想到婚姻,我就觉得“它”离我很远,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它。可在这时,不知道怎么,我很想替陈杰操持这间屋里的日常琐事,很想给他做一顿丰盛的晚饭。

我走进厨房,唉,那也叫厨房!一股呛鼻的味道,切菜板上的蟑螂呼啦地轰散开来,到处是陈年累月的粘灰,还有……不说了。想到陈杰住院时的孤单,没有一个家人来照顾,不知怎么,我忽然走到他跟前,说,要不我们结婚吧。

他睁开了眼,陌生地看着我,良久,什么话也没有说。看得出他不知说什么好,我此时也对自己刚才的想法感到惊讶和意外。又过了一会,陈杰拉起我的手,轻轻地抚摸着,说,莫莫,我爱你,但如果要继续下去的话,我们不能结婚。

天暗了,屋里没有开灯,黑暗中觉得自己流了泪,我很高兴他看不出来。

 

 

第十二章

 

像大多数女孩一样,我喜欢婚纱裙,喜欢那些相关的美丽的童话。读小学时,班里的女生都有公主裙,白色乔其纱做的,裙摆是一层一层的蕾丝,我也想要这么一条,向母亲求了好几次未果,极度悲伤。母亲是裁缝,后来我想,天下的裁缝都会觉得买衣服就是浪费钱,我母亲也不例外。我那时的衣服,大半是她用客人做衣服剩下来的边角料拼凑做成的,按现在的词叫“混搭”,绿颜色裙子的袖子是一只蓝一只黄,咖啡色的裤子底下又要接两节,我好像从来没穿过一件完整的、全新的衣服。我想我的某种自卑感就是那个时候生长起来的。

我渴望的公主裙,至今没有得到。现在我已三十二岁,我想是永远不会得到它了。我怎么就一下老成三十二岁了呢,十岁的时候,我永远都不会想到有这么一天。我那时坚定地认为女人,至少是我自己,应该在二十五岁以前死掉,死在一场暴风雨里。

下班后在家的空余时间,我和办公室其他女同事一样喜欢逛淘宝,不同的是我只逛不买,而且我只在婚纱这一选项里徘徊转悠。我发现婚纱的款式原来是这么多样的,中式的,西式的,各种颜色和质地,但归根结底,我还是最喜欢白色。我看到一款白色的鱼尾婚纱,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抹胸掐腰,后摆足有三米长,我把它存入收藏夹,时而点出来看看,心满意足。

公主裙,婚纱裙,两个梦。有的时候,我也想问,为什么这两样几乎每个女孩都能轻易拥有的东西,而偏偏在我只是个梦?但我只把这个问题放在心里,因为不知道该去问谁。

后来我自己给了自己一个答案,就是白色。白色的公主裙,白色的婚纱裙,穿上它们,与其说是圆了个梦,不如说是结束了一个梦,就是说,穿上后就必然地要脱下来了。白色不是一个颜色,白色是一无所有的意思,白色是“脱下来”后的虚无。

我住的小公寓离单位不远,两站公交车,走路大概十五分钟,通常我都会走着去上班,下班再走回家。从上班到现在,这条路,我走了五年,现在我可以闭着眼睛去那条街上的任何地方,譬如山西面馆、便利店、药店和处在小巷深处皮薄馅多的馄饨小店……

巷子路口的这家婚纱店是两个月前开张的。橱窗中新人们的大彩照,有的甜蜜地搂抱在一起,有的扭头向我望来,我走了进去。穿黑色套装的店员轻快无声地走来,殷勤问道,“您好,有什么可以帮您的,拍婚纱还是拍写真?”我指了指穿在模特身上的那件鱼尾婚纱。“哦,拍婚纱照啊,首先恭喜您并请接受我店的祝福,您真有眼光,这款婚纱是我们店最新进来的,是意大利目前最时尚的一款,现在拍的话,还有八点八折的优惠。”“那么,今天可以拍吗?”“当然当然,只是,不好意思啊,婚纱裙是不能试穿的,因为是刚刚从意大利空运过来的。”我看了一眼那婚纱,鱼尾上的水钻晶莹地闪烁。我付了钱。

试衣时,我看到自己的旧内衣了。内裤破了个洞,胸罩左边有一小块不知哪来的锈斑依稀可见。帮我试衣服的店员见了眼睛迅速移开,礼貌地帮我把婚纱往上拉,但拉链卡在了背上,怎么也拉不上去,显然这件婚纱裙小了点。她说吸气,我说吸了,她说再吸,我说吸不动了,她见状非常柔声地说:“等着,我去拿两个夹子夹一下,就好了。”

我于是等她,此时感到背后的拉链紧卡着皮肤,我把它往下拉了拉,不料裙子一下落到了我的腰间,裙摆便层层叠叠地堆在我的脚边了,像一座小小的银川。

化妆师开始给我化妆了,我把破旧的内衣带子塞进了衣服里,裙子背后拉链拉不上的地方也用夹子固定住了,不会有人知道我内裤上的破洞;从镜子里看,一切完美无瑕。

镜中的自己,已被抹上了浓重的粉底和口红,漂亮得不像我。这就是婚姻了?走入摄影棚,摄影师已把光调好,将镜头对着我调试了几下,然后停下,没说话,但分明在等什么。过了一会,他望着我,想询问什么,欲言又止,终于开口了:“那位呢,新郎呢?”我把裙摆重新理了理,说:“没有新郎。”他不解,继续疑惑地看着我,呆在那里,我望了他一眼,微笑地说:“我自己同自己结婚。”

拍完照,脱掉婚纱的时候,我觉得我确实经历了婚姻。我结了婚,又离了婚,前后不到一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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