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

□刘相元（莒县第一中学高一）

他倒了下去。

天旋地转，头顶的灯光在亮得刺眼和暗沉得叫人视线模糊之间来回变换，脚底好像踩着棉花，找不到着力点。他感到像是有人在用力捏着他的两肺，所有的空气都被逼出去了，口鼻吸进的空气在气管徘徊，忘了带进入肺泡的通行证。他一头撞在冰冷的白瓷砖上，然后无力地滑到地上，防护服包裹着的四肢和后背传来绝对没人会喜欢的黏腻触感——是汗水，他刚刚在隔离病区走了一圈，过问了每一位病人的状况和感觉，还被一位年事已高的女士拉着絮絮叨叨地拉了半天家常。裹着密不透风的防护服在开着温暖空调的病区里工作绝非什么良好体验，穿上不到十分钟，他就要靠不断眨眼来驱赶滑进眼里的汗水。

他听到护士在尖叫郑医生——他听出是张护士，96年的小姑娘，从别的病区调过来，能吃苦肯干活，从来没有抱怨的话，只是32床的老李没能打败病毒，撒手人寰那天，他发现她躲在储藏间小黑屋里咬着牙悄悄流眼泪。

还是年纪小，还要再磨练两年——他的大脑失去了对身体的支配权，意识倒勉强还算清醒，只是有些颠三倒四——随着他倒下的动作面罩上的水珠花成抽象画，他透过这面罩模模糊糊地看到有不少人在往这边跑——别来那么多人！我缓一会就好了，还有病人在等着你们——他很清楚，这是他透支使用身体的后果。

从年关新型冠状病毒爆发以来，他每天在医院里连轴转，这周刚过去的三天里他睡了不到十个小时。每天都不停地有新的疑似病例送进医院，尽管医院早早就安排了轮班，但用他的话来说——

“我接手的病人还得我自己看着，我放心不下。”

医护们把他抬到了办公室，放在窄小的沙发上。有人去打开了窗户，有人拿来了葡萄糖和水。其他人围在他身边，替他除去面罩、卸下防护服。

冰凉的空气和提供能量的物质一起流入身体，他非常高兴自己的大脑又一次从疲劳手里夺回了对肢体的控制权。

“别……别都围在这里，留两个人……就行，其他人快回病区——”他感觉他的声带又能够振动了，尽管发出的声音像破鼓风机一样嘶哑，并且就他嗡嗡作响的耳朵能捕捉到的字句来看，他大概并没能完整地把这句话表述出去。

“郑医生……您太累了。”

小张手里紧紧攥着静推葡萄糖用的针管，她刚刚除去面罩，年轻的脸上印满了交叉斑驳的红痕，因为长时间捂在湿热的面罩下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病区里的护士中，和她一般年纪的姑娘不在少数。平日里她们都爱买衣服买化妆品，热爱漂亮精致的自己。如今在病区，却也学会了以自嘲满脸压痕和熬夜工作长出的痘痘为乐。

“我没事……休息一会就好了。你们快回去工作。”

他已年过半百，身体状况早已不比壮年。然而整个医院没有谁不知道他的认真谨慎。呼吸科值班室的那盏台灯，数他按亮的次数最多。他的倔脾气也是医院里出了名的，他做出的决定，谁都劝不动。小张沉默了半晌，复又戴好面罩，慢慢地站了起来，领着众人出了办公室。墙上的万年历红色的数字告诉他现在是晚上23:15，夜风呼呼地吹着，他疲惫地阖上了布满血丝的眼睛。

唤醒他的是他特意把音量开到最大的手机铃声。他睁开眼，居然已经是第二日早晨。窗户比起昨晚被关小了一些，应该是有人来过，看到他睡着了，便没有叫醒他。

“郑医生，这边又进了四个疑似——说了减少聚集还搞聚餐，结果全赶在同一天发起烧送来了——您能不能赶紧过来一趟，这边有点忙不开了。”

他答应了一句，急急地挂断了电话。沙发旁边的小几上放着一杯水和一盒饼干，他把水端起来一饮而尽——水被风吹的冰凉，入喉直冻得他打了个寒颤。他匆匆忙忙地一边站起来穿戴自己的装备，一边苦笑着想自己从医以来越来越差的肠胃大概真的是要彻底坏掉了。

但是他的职责是救死扶伤，或许多挤出一秒时间就能多救一个病人，至于自己的身体，只要还能运转就行——他整理好面罩，拉开了办公室的门。

他身后，冬日的朝阳穿过明净的玻璃窗照着他的背影，他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铠甲。

今天也一定会像此刻的阳光一样，明亮、温暖，充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