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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剑童:那年,我的高考——1987年的一件汗褂

来源:日照小小说 | 厉剑童 发布日期:2020-07-14  点击量: 2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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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是我的高考年。高考,无论对考生,还是对一个家庭来说都是非常大的一件事。尤其对一个像我这样世世代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出身的家庭来说,其蕴含的意义更是不言而喻。

那年,我父母五十三四岁。父亲认字不多,只会记简单的账目。母亲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即便这样没有什么文化背景的家庭,父母对我考学也是异常的重视。原因除了和绝大多数农村人普遍存在的希望通过高考跳出农门的强烈渴望以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或者说直接原因,就是我三哥高考的落第。

三哥本来学习不错,可高考马失前蹄,落榜了。家里无力供备复读,三哥含泪走上打工之路,先是去了潍坊,后又回五莲县城,再到结婚后回村当了农民。可以说是,走出去,刚转了半个小圈,又走回来。而当年学习不如我三哥的一个他的同学,却因为复习考上大学,端上铁饭碗,吃上国库粮,这事对我父母刺激很大,也为没能让砸锅卖铁让他复读而后悔,自责不已。

可要知道,那时农民供备一个高中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且不说要交学杂费,就是天天啃煎饼有的人家都要成问题。心有不甘的父母把所有考学的希望寄托于我身上,他们坚信我能考上。虽然我那时学习不突出,在班级六七十人中居中等偏上水平,但他们知道,他的这个四儿,人不聪明,甚至有些愚笨,好歹有一点长处——勤奋,用庄户人的话说,就是“用功”,肯下死力气。种了一辈子庄稼的父母知道干什么都和种地一样,只要不心疼汗珠子,舍得卖力气,肯定有好收成。好年景如此,即便碰到干旱年份也是这个道理。这也是我父母咬碎牙齿,省吃俭用,也要供备我上学最重要的原因。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记得很小的时候父母就说过,说那年村里来了个算命的,那人口渴了,上门讨水喝,我母亲用锅给他烧了一碗开水,那人没说什么感激的话,只说了一句“我给看看你家宅子吧”,那人围着我家房子,前后左右转了个遍,最后说“您这户将来出个人物”。在农村那时,只要端公家饭碗,吃国库粮就是“人物”。我母亲便信了,一高兴,硬是管了算命的一顿饭。

我母亲后来把这话说给我听,母亲看我时的目光意味深长。那时正好日落时分,晚霞漫天,微红的太阳光透过院子西侧的那棵老椿树枝叶的缝隙,落在我母亲身上,母亲一脸金黄。我心里砰砰直跳,心底热血沸腾。我不知道算命的先生说的“出个人物”到底是什么人物,心里却下意识地认为这个人物可能就是我,而且就是考大学。因为在我之后,只有我家只有我在上学,而且上高中。我心里油然而生出一种神圣感、使命感以及隐隐的自豪感。

直到我考上大学,参加工作走上三尺讲台后,业余从事文学创作,回想起当年算命先生说的这句话,才知道他那话说的是多么的不严谨。但我父母信了,我也就是信了,就认为那个考上学的人是我。于是,学习更加卖力。那一级街头高中有一男一女两个学生因为学习勤奋“一举成名”,那个男生就是我。很多年后,我走出高中校门,当年教过我的老师还经常拿我为例,激励学生。意思是说,“学习孬好天分是一个方面,但更重要的是好学,勤奋就是成功”。

后来有同学跟我说起这事,说我成了学校的励志典型,话语中隐含着说我不聪明,但依靠勤奋照样考上大学。我听了并不恼,愚笨我知道,但我不否认,勤奋我也承认,明白在那里,我喜欢勤奋,所以听了同学说这事后我只是笑笑。我说这么多,读者也许会说我还是搞写作的呢,都离题万里了,跑题了。别绕弯子了,开门见山,直接入题吧。可我愿意这样的跑题,因为没有这些背景,也就没有那年的那件汗褂。

那时我家人口虽多,能挣钱的劳力却少。家里是没那个钱给每人买新衣服。大的穿了小的穿,“接力”穿衣是我家的一个常态。我上高中了,但还经常拾我三哥的衣服穿。而我穿小了的再给小我两岁的五弟穿。没上一天学的五弟可能是我家穿新衣最少的一个,以致他去世很多年后我心里都为此深感内疚,为自己参加工作了能挣钱了都没给他买件新衣穿,而他真正意义上从头到脚的一身新衣却是他的“寿衣”。这种穿衣情况,是那个年代像我家这种情况的家庭很常见的一个状况,绝无为博读者眼球而蓄意夸张。

那年高考的地点在县城的五莲一中,那时五莲一中还没有后来的“状元学校”的美誉,只是五莲的“高等学府”。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进城。也许是母亲觉得考大学是个大事,进县城也是一件大事,两件大事件件都是装门面的事,件件都不容忽视的缘故,母亲决定给我买件新衣服穿,“风风光光”考试,“体体面面”进城。

那时候高考在每年的7月7、8、9三天,正是盛夏,一年中非常热的几天,而且动辄刮大风下暴雨。同学们叫“黑色七月”。记得高考前的一个星期,母亲到学校给我送干粮,并说今天街头大集,中午领我去集市上买个汗褂子穿。我开始高低不同意,因为要离开校门,必须找班主任老师请假。而请假的理由是买衣服,这是我一个男孩子开不了口的,更何况自己还想趁着中午头再背诵一个英语单词,再背一段翻烂了的历史课本。还有,集市离学校只有七八百米。中午只有一个多小时的休息时间。母亲很坚决,不容商量,没有余地,我只好硬着头皮请了假,跟着母亲去了集市。我对买衣服一窍不通,买什么全都听母亲的。母亲一连问了好几个服装摊点,试了好几次,最后母亲选中了一件尼龙混纺的白色绿杠条纹汗褂,拿在手里感觉像拿了块塑料薄膜,唰唰的。母亲说这样的衣服不吸水也不沾水,穿身上凉快。母亲让我穿穿看,问我中不中,我只想快买了回学校,也不知道中不中,嘴上应着行行行。买了,回到学校第二天一穿,这才发现太大了,垂在屁股下面,小风衣似的。可已经买了,大点就大点,能凉快,包住皮肉就行。虽然在其他不少同学眼里,买件新衣服不算太稀奇事,可我心里却还是美美的,热热的。要知道,母亲给我买这件衣服,不知道得攒多少天的鸡蛋,要心思多久了。那几天,我复习的劲头更足了。用夜不能寐、废寝忘食来形容一点不为过。这其实也是绝大多数即将走上高考战场的同学的一个常态。用后来高中同学聚会时的说法,就是高三,艰苦着,紧张着,却也充实着,快乐着,幸福着。

几天后,也就是高考的前一天,7月6日下午,我们穿着母亲给买的这件汗褂和其他同学一起乘汽车去了县五莲一中。住宿在五莲一中男生宿舍。早在几天前,一中高一高二的学生提前放假回家,腾出宿舍给我们从乡下高中来的考生使用。那时一中还没有学生公寓,两三间屋子通着,十好几张摞床,住着二三十个男生。那个时候天气格外热,蚊子特别多,而且个大,翅绿,咬人厉害得很。我们自备蚊帐。我们一连住三个晚上。

安顿好住宿后,下午带队老师领着我们看考场,说是熟悉场地。虽然那个时候高考对场地的管理没有现在这么严,武警交警靠上,可所谓看考场,也就是知道自己大体在哪个平房教室考试,隔着窗子瞅瞅自己大致在哪个位子。看完考场,吃了晚饭,简单复习一会儿老师就催促我们早睡。晚上多数同学都不脱衣服,囫囵着个子滚。闷热,加之激动和紧张,很晚都睡不着。我怕新衣服压皱了,睡觉的时候就脱下来,叠放在枕头一侧。可早晨一看,衣服早不知什么时候被压在脑袋下边,皱皱巴巴的不成了样子。这种尼龙混纺衣服就这个特性,一旦皱了,就别想不通过熨烫平展开。

第二天,也就是7号,上午就一场,考语文。我穿着一身皱子的衣服进了考场。那天是入夏以来少有的闷热天气,印象中一中校园法桐树、梧桐树特别多,树上知了更多,许是知道高考的缘故,知了也来凑热闹,白只千只知了一起放开嗓子,比着赛似的吱吱吱叫个不停。平时听还听顺耳,听音乐似的,可在这样的闷热天气,加上心情紧张的情形之下听,知了的叫声就是噪音了,只能让人越发烦躁。教室没有风扇,更没有空调条,尽管开着门窗,可还是闷热得很。考场上,用挥汗如雨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我这人本来就能出汗,结果后背手臂不一会儿就汗津津的了,刚洗过澡似的。那件汗褂子像热恋中的女孩紧贴在我的肉体上,又好像披了一件雨披。汗水顺着手臂往下淌,额头的汗更是直接吧嗒吧嗒往下滴,试卷都快被汗水泡湿了。那时高考一场发一张白纸,也叫演算纸,各学科都发。我的汗实在太多了,没办法,我只好动用了这张珍贵无比的演算纸做了手绢。

第一场总算考完了,没等怎么休息,就到了饭点了,赶紧去食堂打饭。整个高中阶段,我从没在街头高中食堂打过饭。印象中,班上吃学校食堂的只有那三两个父母或者一方端公家饭碗、当着点什么的同学。农村孩子吃食堂几乎是一种奢望。因为参加高考,老师要求统一在一中食堂就餐,不准自带干粮,更不准带水果,怕吃坏肚子,影响考试。我这才有了在食堂吃饭的机会,而且在五莲最高学府的食堂,心里还是有点小激动。

我对那天中午打饭的情形印象特别深刻。很多学生站在食堂外排队,刚开始秩序还好,打完前面的人出来后边的进去。可天气太热以及排队等候时间太长,很多同学便耐不住性子往前挤。那天我打了一份廉价的西红柿汤,两个馒头,好像还有一点什么小咸菜。往外出的时候,后边有同学往前挤。我举在头顶盛柿子汤的碗一晃荡,大半碗柿子汤直接从我的头上脸上浇到衣服上。连喊带叫,总算从人群里挤出来,一摸,一看,头发上,汗褂的前胸、胳膊上全是红黄掺杂的柿子汤。

这可怎么办?尴尬极了!我只好在校园外边找了个树底下蹲着,低着头,也不敢看人,将半碗柿子汤草草几口喝光,囫囵吞枣地把馒头吞进肚子里,然后赶忙回宿舍将衣服脱了,也没有肥皂洗衣粉啥的,光着膀子,就着宿舍外边的水龙头直接冲洗。西红柿的汤汁有些油腻,是很难洗干净的。洗完,挂在宿舍外的铁丝绳上晾干。夏天衣服干得快,不一会儿就干个差不多。抖了抖一看,上面污渍斑斑,都不成样子。没办法,下午穿着这件用母亲的话说“从腚底下捞出来的”半干不湿的衣服进了考场。因为没有带其他衣服,第二天、第三天,我就穿着这件皱皱巴巴、污渍斑斑的“高考服”考完了我人生中最重要的几场考试。

高考结束,我们从县城回到学校,第二天要举行毕业典礼,我没别的衣服换,只好当天晚上买来肥皂在宿舍重新把汗褂浆洗一遍。原以为油渍没了,可等晾干之后,七大八小的好几块油渍仍清晰可见,而且一沾尘土顿时轮廓鲜明。没办法,我穿着这件衣服参加了毕业典礼,然后放假回家。回家后,我便脱下这件“高考服”汗褂,高低不愿意穿了。母亲没办法,就把这件衣服给了我五弟穿。五弟长得个子比我高,可汗褂还是显得大,五弟却不嫌弃,如获至宝,欢喜得不得了。他一直穿了若许年,直到他“走”的那个夏天,身上还穿着他四哥穿下的这件衣服……直到很多年后我才意识到,五弟虽然没有上过一天学,可并不等于他不羡慕上学,他不舍得脱下那件“高考服”,是变相体验那种上学考学的感觉。高考结束一个多月后,我接到师专录取通知书,小虾米跳龙门,成为“天之骄子”(那时因考上大学的比例很低,大学生一词在人们心目中地位很高,人们把大学生称之为天之骄子)阵列中的一员。多年点灯熬油耗费的心血总算没有白流,也算对自己对家人有了一个较为满意的交代。两年后,我推着自行车,翻山越岭几十里山路,走上三尺讲台,成为一名乡村中学人民教师,实现了父母和村里老少爷们眼里的人生目标之一吃上国库粮,成了一名公职人员。世世代代几辈子人总算出了一个吃公家饭的,父母和家里每个人都很是为我高兴和骄傲。我却没有沾沾自喜,因为我知道,我所跨越的这一步在别的家庭早在一代两代人之前就已经变现。我懂得人生的路刚刚开始。我坚信:只要肯付出,肯努力,一切美好梦想都会实现,“想好,好就来”。我以后的几十年的工作生活以及文学创作经历,一次次印证了我的这一信念的正确性。1977年恢复高考后,高考年年有,我的高考一晃三十多年过去,当年高考的场景仍历历在目,令人唏嘘万千,可城乡却发生的变化更是天翻地覆。如今,随着时代的发展,精准脱贫等政策的实施,惠及千家万户,小康社会即将成为现实,人们的经济条件远远的今非昔比,每个家庭都不愁吃不愁穿,大人小孩穿衣戴帽早已不是什么难事。夏季高考时间也人性化地做了调整,教室空调电风扇等设施齐全,那种考场外烈日当头,知了肆叫,考场内挥汗如雨的场景已经挥手远去。学生上学“两免一补”,每个在校生的校服一年都有几身,居家穿的衣服更是多达数件,发生在我身上的“高考服”那样的经历不复再现……一切都印证着变化带来的惊喜以及岁月流逝的无情。回看我的小家变化,同样可以窥一斑知全豹。工作三十多年来,我先是在乡镇安了家,后又搬到城里,工作单位也从偏远的乡镇变成城区学校,工资收入逐年增长,家庭经济条件芝麻开花——节节高。住有楼房,上班开有小车。遑论住的、吃的了,一年四季想穿啥买啥,即便想穿件上点档次的衣服也已是寻常事。可我在穿上最难忘感情最深的,还是母亲给买的那件汗褂子。之所以念念不忘,梦见千百回,是因为想起它,就让我想起那个艰苦的求学岁月,想起父母家人对我的厚望,想起今天的一切来之多么的不易……心里便产生无限的感恩和无穷的前进动力。都说回望过去,是为了更好地展望未来。我说,回望,更是为了走向美好明天。是昨天的高考改写了我的命运,是昨天的高考让我感悟了很多,是昨天的高考让我从一个山里娃成长为人民教师、一名中国作协会员,还是昨天的高考……感谢公平公正的高考,感谢陪我进过考场的那件布满油渍的汗褂!是高考给了我一切。我知道,该怎样更好地走完余生!


厉剑童,山东五莲人,60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坐一回儿子的车》等个人作品集多种。作品散见《读者》《小说选刊》《儿童文学》《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故事会》《山东文学》《小说月刊》《语文报》《山东教育》等报刊。小小说、寓言故事连年入选各类年选与年度排行榜,多篇作品被选作各地中、高考模拟试题、考试题。童话《小猴子栽树》选入教育部科教版小学二年级《语文》课本。曾获叶圣陶教师文学奖、“齐鲁文化之星”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