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人

邱晨曦（浙江省乐清中学高二）

明明是儿孙齐聚一堂的新年，他却像前几年一样，独自找一个角落，蜷缩在这座老屋的深深阴影中。那佝偻的背，像受潮的木屑，无力支撑起漫长岁月里的落寞与孤寂。

“台下人走过，不见旧颜色——”孙女看的短视频里，突然漏出一句戏腔。那一点点藏在流行歌曲里的腔调，却如尖锐的刀片，瞬间刺破了沉寂的空气，也刺进了他的耳膜。他直直地站起，身旁从小窗里透进的一缕阳光，直直地映在他的脸上，照亮了他深嵌进脸颊的皱纹，银白的发丝在阳光下闪着光，却因突如其来的惊愕而久久地立着。

我看着他，仿佛又看见了那个二十几年前的戏子，那个在舞台上熠熠生辉的父亲。

孩子们抬头，惊讶地看着面前的老人。他们那稚嫩的双眼里，映着这位从未见过如此情态的外公。他们不知道，这位在他们生命中只是一位温和老人的外公，曾经有过怎样的故事。他们不知道，那未曾与他们重叠的五十多年时光里，他是怎样一位名震一方的戏子。

老人固执地要爬上高高的楼阁，他让老伴搬来木梯，非要亲自去拿那套尘封的戏服。他站在梯子上，手颤抖着伸向那套他许久未碰的戏服，眼里竟泛起了泪光。在没人看见的地方，他默默地想起了几年前搭档的话：“这戏服就是我的命啊，自从穿上了，便再也脱不下来了。”

他双手捧着戏服，小心翼翼地下了梯子。内袄、外褂，他一一穿上，那熟悉的重量像是往他枯朽的身体里注入了新的生命力。他感觉自己像是一根被点燃的火折子，“嚓”地一下，生命之光又亮了起来。但他好像又想到了什么，心里又黯淡了些许。他知道，那个属于他的舞台，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当他备好行装回到客厅时，孩子们已经被老伴嘱咐着纷纷入座。她坐在那张小板凳上，就像二十几年前一样，准备聆听他那最后一曲的落幕。

他轻咳一声，理了理自己那长长的水袖。他用那双抚过无数戏折的手推开了厅堂那扇虚掩的门。他看了一眼门下那条瓷砖分割线，那高高的戏鞋踏下来，少了几分木戏台的吱呀声，但他想，这里便是他的舞台了。

“依呀呀——”戏声响起，水袖轻拂，推开了《白蛇传》中许仙和白蛇的初见。戏鞋的底在坚硬光滑的瓷砖上敲击出不一样的质感，“或许时代已经改变了吧，老伙计。”他在心里默默地对那个已经不在的搭档说。他和他的搭档都老了，但只要戏服着身，他们便还能唱。

他旋转着、翩翩起舞，仿佛化作了《梁祝》中的蝴蝶。戏词从干涸的双唇间滑出，搭档的身影又隐约出现在他的面前。两人唱过《西厢记》《碧玉簪》《追鱼》……曲中的他们不再是他们，而是那些敢爱敢恨、同生共死的戏中人。他们身着戏服在戏本中穿梭，体验着千百种人生。

但台下总有人要看，台上总有人要演。起初梨园座无虚席、人来人往；后来人潮逐渐散去，只剩下寥寥无几的观众。他看着台下的他们，感觉薄薄的戏本也变得沉甸甸的。他在台上讲述着他们的故事，而台下的他们也在观看着他的故事。一次次的落幕带走了台下的人，也带走了台上的人。师弟师妹们放下了棍子、六根、十寸长剑，推开那扇虚掩的门，再也没有回头。他忘记了自己到底有多少次在唱完戏后回到那黑漆漆的后台，只听到自己的叹息声回荡在空荡荡的房间里。

终于有一天，梨园也谢了幕，他和搭档收拾了戏服一同回了家。那个曾经辉煌一时的舞台就这样落寞地消失在了岁月的长河中，只留下了他们心中那段无法忘怀的记忆。

昔日的台下和现在的他们重合在一起，孩子们坐在沙发上看得入了迷，其中的几个甚至也“咿咿呀呀”地学了起来。阳光打在他们的脸上，和那被台上灯光照亮的脸重叠在一起，形成了一幅美丽的画面。

他第一次感觉到一幕戏竟然会有这么长，仿佛跨越了时间和空间，将过去和现在紧密地连接在一起。

“人老了，泪水也老了，竟不住地流。”轻薄的泪水陷进沟壑般的皱纹里，无人看得出他的悲伤。他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在这个舞台上表演了，但他没有遗憾也没有抱怨。因为他知道，即使舞台不再存在，即使观众已经离去，即使岁月已经流逝，但那份对艺术的热爱将永远伴随着他直到生命的尽头。

当许仙千辛万苦地寻找白娘子而不得时，这幕戏终于落下帷幕。虽然没有真实的幕布落下，但客厅的帘子被老伴轻轻拉上，屋内一片漆黑。十几岁的孙子孙女们都听得津津有味，许仙未曾寻得白娘子，便有几分戛然而止的意味，让他们意犹未尽。他们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仿佛置身于那个遥远而又熟悉的世界里。

老伴轻轻扶起了他，他仍然痴痴地望向下面。不一样的是，他知道他谱写一辈子的戏折子没有断了尾，而是隐约看到了有点点繁星以一种新的方式重燃起来，照亮了他的心。

当一切归于平静后，留下的只有那份深深的怀念与无尽的回味。

（指导老师：南琳婕）

【点评】文章通过一个家庭聚会的背景，巧妙地将过去与现在、传统与现代连接起来，让读者感受到戏曲艺术跨越时间的魅力。作文的叙事结构紧凑，情节推进自然，通过老人对旧戏服的珍视和对戏曲的再次演绎，将老人的情感世界和艺术生涯娓娓道来。

语言的画面感和表现力较强，情感渲染也十分到位，老人对戏曲的执着、对舞台的眷恋以及对过去的怀念，都在细腻的描写中表现得淋漓尽致。特别是老人在客厅中再次演绎戏曲的情节，将个人的情感与艺术的传承完美融合，令人动容。此外，作文通过对老人内心世界的深入挖掘，展现了戏曲艺术在个人生命中的重要性，以及它在现代社会中的传承和发展。这不仅是对一个老戏人的致敬，也是对戏曲这一传统艺术形式的深刻思考。本文获省级一等奖。（包学菊 高校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