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身患重病，动了大手术。我哥弄来一张假报告，诊断：胃溃疡。父亲看了“报告”，不以为然，一直很乐观，主动配合医生治疗，甚至一个月后还配合着“消炎”（实际上是化疗）。别人化疗一般只需一个星期，我父亲“消炎”了二十一天。在“消炎”过程中，他呕吐得天翻地覆，但是他依然乐观。他躺在病床上，很幸福地盘算着：什么时候能吃饭，什么时候能喝酒，当他七十六岁的时候，孙子、孙女、外孙都已成家了……

出院后，我那可怜的父亲一直没有胃口，只喝过几口汤。一直靠输营养液维持生命。刚开始输液时，父亲感觉特爽，浑身痛快，精神振奋，似乎吃了仙丹，效果出奇的好。父亲感到“开胃”指日可待。可是输液进行了几十天后，父亲的胃口依然没开，人明显消瘦，浑身感到说不出的难受。到医院一复查，已转移到肝脏。我们轻描淡写告诉父亲：伤口有点发炎。

我们建议父亲吃中药，父亲爽快地点头。可是，中药只吃了两天，父亲的精神一落再落。我们又建议父亲中药、西药一起用。我们希望奇迹能够出现。父亲勉强点头。一边输营养液、止痛药，一边吃中药。药，成了父亲生活的全部。可是，父亲已瘦得皮包骨头，药效一过，疼痛便加剧：胃痛、胸痛、肩胛骨痛……父亲的眼睛已暗淡无光，他哀求母亲：“唉，带我去看看仙人吧！”母亲无奈，事先约了一个“仙人”，“仙人”来到父亲病床边，煞有介事地告诉父亲：“你只是受了点惊吓。”父亲的眼睛一亮。又过了几天，父亲一点好转的迹象都没有。今天，父亲毅然决然地拒绝输液。我一接到电话就火速赶到病床边。我在父亲的眼里读到了“绝望”。父亲假装轻松，朝我笑笑，说：“我很好！我有力！”说着双手还挥舞几下给我看。我问他身上痛不痛，他果断地说：“不痛！”可是他不由自主地皱眉，不由自主地咧嘴，脸不由自主地抽搐，他头上细密的汗珠暴露了一切，我帮他揉腹部、揉胸部，揉背部，揉到的都是骨头。父亲一动也不动，乖得像个孩子。我知道他胃痛、胸痛、肩胛骨痛……因此，我的心一阵一阵地痛，揉一下痛一下，我痛着父亲的痛！我喂他开水时，他脸上那掩饰不了的痛楚神情，真叫我心碎啊！我紧握着父亲的手，我希望父亲把疼痛传递给我，我很愿意分担，再分担……

我乞求：“看在儿子面上，就挂一瓶吧！”“不，就算胡锦涛、江泽民来劝我，我都不挂！”父亲斩钉截铁。

我哀求：“就挂一瓶吧，只挂一瓶！”“不，谁挂我打谁！”说着就赶医生走，还要砸药瓶。

我“扑嗵”跪在床前，苦苦哀求：“只要您能挂，我愿意挨您打！”父亲的手高高扬起，但又软软地放下。他实在舍不得打我，他从来没有打过我，我也从来没惹他生气过。

其实，我知道，父亲是不让我们花钱，怕加重我们的负担。我中气十足地说：“爹爹，我的债还清了，工资又加了，教师马上就要享受公务员待遇了。你的生活费、医药费，我们兄妹仨完全能承担得起。您尽管放心！”父亲笑笑：“我身体很好，你们能发财更加好！”

我直起腰，无意中把手擦在裤袋里，触到两枚硬币，我把它们紧紧攥在手心里。我羞愧难当：前几年，很想孝敬父母，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房贷月月要还。今年，打算把房贷的尾巴解决了，准备反哺，可父亲一病不起，什么也不会吃，什么也不想吃！悲哀啊！当我们还没有完全脱贫的时候，父母就老了！我的心在不断地滴血……

但是，只要父亲有一线希望，我们决不放弃。就算背了浑身的债，一直还到退休，我也心甘情愿。父亲给了我生命，我还有什么舍不得。如果有可能，我愿意把我四分之一的寿命奉献给我父亲。

“不要费口舌了，快走吧，不要影响工作！”父亲命令我，“你做了那么多年教导、副校长，什么时候升正校长啊？”

我眼睛一红，咽下眼泪，信心百倍地说：“快了，领导们很看重我，我很有希望，我会更加努力，决不让您失望！”

“把你调到东、调到西、调到南、调到北，为什么就不提拔你？”父亲疑惑。

“那是领导在考验我、锻炼我！”我解释。

我的心又被捅了一刀：天地作证，我一直很努力！我一直热爱着工作，但是，工作并不爱我。父亲，实在对不起，事到如今，让“位置”滚他妈的蛋吧，我只要老子。只要父亲安康，我甘愿做奴隶，甘愿被人当猴耍。

就这样软磨硬泡整整一个下午。天黑时，父亲已筋疲力尽。最后，父亲低沉但坚决地下了结论：“我是老子，听我的，不挂！”说完就迷糊起来。

趁他迷糊，我赶紧叫医生给他打一针安定。父亲这才渐渐沉睡。我们偷偷地给他输液。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输液管，药水滴滴下落，滴滴击在我心上。

父亲啊，我们欺骗了你，你也在欺骗我们。我们所说的，都是世界上最凄美的谎言！

夜深人静，我独自跪在父亲的床边，伏在床上，写下了上面这些文字，自始至终，我泪流满面……

我六十六岁的父亲啊，我求求您，再耐心地等等我，好吗？？？ 

（本文作者是江苏省宜兴市潘汉年实验小学老师李春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