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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2018年1月5日 星期五

当前位置: 首页 >> 教师文学 > 教师小说 > 教育使我们富有,文学使我们高贵  文学滋养心灵,教育培养智慧
苦 心/李春良 2014-10-29 12:38:30  发布者:犁春  来源:本站

 天空异常沉重,低低的,几乎压着人的头,成团成团的乌云像被什么搅拌了似的,不停地滚着,滚着……王峰抬起头,几滴冰凉的雨点落在他脸上,凉得很。每一滴雨点都使他感到一丝颤动。但他仍然仰着脸,让它们和他同样冰凉的眼泪融在一起,让他们敲打他悲凉的心。

船在一摇一晃地缓缓地前进。船,小得很,老得很,船头已经开了口。大口整年整月地开着,似乎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耳边只有低沉的“吱嘟、吱嘟……”的摇橹声和河水拍打船帮的声音,单调而凄凉,如一曲哀乐。听着这声音,他心里的内疚似乎可以减轻些。

他的父亲就在这轻轻的哀乐里永远地睡着了。老人家躺着,躺得很端正。他喜欢端正,生前干什么都规规矩矩。

船晃来晃去,父亲也晃来晃去。父亲和船似乎融为一体了!不错,他是一条船,一条饱经风霜的船。他把王峰从童年渡到青年,更重要的是,他渡着一批又一批的学生。王峰从没听见他诉过苦或夸耀自己。他不喜欢大吹大擂,还是清静点儿好。因此,王峰没有请吹鼓手。不然,他老人家一定睡不好。

船上的人都默默无言,低着头,各自想着心事。王峰望着坐在船头抽泣的红领巾,心想:您没有女儿,听不见女儿动情的哭声,但是,您比有女儿更有福气。您的学生都来送您了,他们还亲手做了花圈。爸爸,安息吧!

一阵冷风吹过河面,挽联拼命地飘着,扭着,像在挣扎。是啊,不该让他这么早就离去,他才五十岁。

 

那天,王峰正上着课,校长急匆匆地叫他接电话。他拿起电话筒,里面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叫:“快来乡医院,你爸昏过去了,病很重,要转院。”

王峰丢下话筒,急匆匆地跑着,冲进病房。他娘俯着身体,一手抹泪一手拍着爸爸。她看见王峰进去,忽地站了起来,眼睛似乎一亮。王峰两手撑着病床,望着父亲。啊,爸爸脸色煞白,嘴张的老大,眉毛紧紧地蹙在一起,呼吸急促,他一定难受极了。父亲费力地睁开眼睛,看见王峰,用手摸摸喉咙。王峰这才看见父亲的喉咙涨得鼓鼓的,里面好像塞了一个球。

病房里一暗,门口站着一个医生,传来一句话:“快转院吧,我们不会看这病。”

“转院?”王锋搓着手,在父亲的病床边转来转去。母亲又跪在地上了,边抽泣边求菩萨保佑。

正在这时,表兄来了,他在乡税务所工作,也许有办法。果然他对王峰说:“快,把你爸背到公路边,我去拦车。”王峰背着父亲,一脚高一脚低地背上的父亲真轻啊。母亲也气喘吁吁地跟着,抓着一把黑伞,前后晃荡着,驼着背,身体前倾,似乎在使劲地划着一条小船。

站在公路边,汽车、拖拉机、三卡来来往往,王峰紧紧得盯着它们,似乎想用目光把它们拉住。

一辆三卡开到面前,停了,司机跳下来,摘下墨镜,看了王峰一眼,稍稍皱了皱眉头。表兄忙着敬烟、点火。司机慢条斯理地吸了一口,望了望香烟的牌子,淡淡地说:“什么事?”

表兄赔着笑:“麻烦你送到新巷医院。老师病了。”

“老师?”司机摇摇头摆摆手,转身紧走了几步爬上车。表兄忙追上去,可已经来不及了。他开动车子,丢下一句话:“精先生!”车屁股后面卷起一团尘土。

王峰、母亲、表兄先是愣愣地站着,然后又是手足无措。还是表兄灵活,在街上转了一圈,终于急匆匆地给王峰拉来了一辆板车。王峰稍稍吁了口气,把父亲放在板车上,拉着就跑。

太阳太毒了,还没有跑几步,就湿了全身。父亲软软地躺在板车上,母亲也跟在旁边跑,为父亲撑着伞。

路太长太长了,他们还一直在跑着,妈妈的喘息声大得吓人。但她还是坚持跟着跑,不落下半步。他俩在跑着,样子非常滑稽。路人都闪在旁边,一个个都射出惊奇的目光。

到了,终于到了。王峰抱起父亲冲进医院,来到急诊室。医生略微查了查,都摇了摇头。

“什么?……在给他看看吧!”王峰带着哭腔大声嚷着,可医生们一个个都好像聋了似的,各自低着头,不知在忙什么,。王峰咆哮着,他因愤怒而显得可怕,他似乎要推倒一堵墙或者要打碎一些东西,心里才能平静……

王峰不知道是怎么走出医院的。走在路上,拉着板车,觉得整个儿都是轻飘飘的,只有心石头般沉重。王峰一步一步走着,母亲也跌跌撞撞地跟着走,仍然为父亲打着伞。

 

一切都完了,火葬场的烟囱里又冒出了一股烟。王峰实在不忍心看,几个学生嚎哭声紧紧地钻着他的心,每分每秒都是在痛苦中熬过来的。

船又轻轻地晃荡,大家又都默默无言地坐在船上,都觉得船沉甸甸的,心沉甸甸的,时间也似乎负重前进,很慢。

王峰怀着沉重的心情,把父亲安葬在一片桑田里。坑越挖越深,心也越来越疼;土越堆越高,心越来越闷。前天还在教室里搞队活动,今天就躺在这个坑里了!王峰跪着,抖抖索索地抽出火柴,划着了,点着一本本教案,火旺旺的,红红的,像魔鬼的舌头。王锋一张张撕着教案,学生也一张张撕着旧作业本,烧着,烧着……

许久许久,王峰才站起来,腿已麻木,天色浓重。他转过身,朝前一看,一惊:父亲笑着向他走来,他朝前紧走几步,揉揉眼睛,仔细看时,便什么也没有。原来是幻觉。他又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一座新坟。

几个学生还围在坟旁,王峰用沙哑的声音喊了几声,他们才一步一回头地回去。师生之情都在一步一回头和一滴滴泪中。

怪不得老人家对工作那么负责。但是,能理解的能有几人?不照样有恩骂“精先生”吗?到底精在哪里?为工作献出生命的人倒精,开三卡赚大钱的人倒不精吗?

王峰刚回到家,软软地坐下来,昏黄的灯光照得疲乏的人更加无精打采。正想睡觉,听见有人敲门,开门一看,原来是同校女教师孙爱娣。对于他父亲的死,她发了许多感慨:说教师真苦,正当享福的时候就走了,又说民办教师转成公办还好,民办教师的日子真不好过,死了都没人过问。似乎还说了些低调的话。说完便叹了口气,叹得好苦,想把一切苦处都叹掉。之后,两人都相对无言,脸和眼睛都没有了光彩,连整个人,甚至整个人生都涂上了阴暗的色彩。

坐了一会儿,她要走,他送她到门口,又听见她连连叹气。

第二日,王峰带着疲惫和悲哀,早早来到学校,众老师看着他戴着黑袖章,纷纷议论,连连叹气,为王峰的父亲而叹,也为自己而叹,想到自己五十多岁时就会如何如何,伤感袭上心头。之后,气愤便又向心头进攻,有的拍案,有的竟骂起娘来,宣布集体罢课,做生意赚钱去。上课铃又响起,大家还是照例夹着书,拿着粉笔冲进了教室。老师们都是君子,动口不动手。

王峰无言,走进教室,上起了柯岩写的《周总理,你在哪里》,效果好极了。他想起父亲便要哭,提起总理,悲哀和眼泪自然而然就来了。学生中也有人落泪了。于是,他便想:一个人走了,人家有多少悲哀,他就有多少荣幸。人家的悲哀就是对这个人的终身评定,给他的最高奖赏。现在想通了,父亲为什么那么喜欢教师这个职业。

王峰记得中考填志愿时,父亲硬逼他填师范;毕业后,父亲再三叮嘱:要把书教好,不可误人子弟,国家培养你三年呢!不要把钱看得太重,做教师的乐趣多着呢!

是啊,要把书教好。可是,王峰觉得心思还很分散,认真工作了一天,便踩着自行车回家。

五月人倍忙,正是收麦的季节,前几天还是一片金黄,今天却几乎收割完了,还没有割的就特别显眼。他老远看见了自家的一块麦田。麦田里有一个人时而站立,时而弯腰。那是母亲,她在艰难地收割着。

他使劲踩着踏脚板,车轮飞快地转着。刚到田头,跳下车,一步跨入麦田,一把夺过母亲手中的镰刀。她还不知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他已经割了一大把。

母亲还要勉强,他当然死活不肯。她只能驼着背,捶着腰回家烧晚饭。

当他割完最后一把,直起腰的时候,天完全黑了。王峰转身,发觉母亲又站在身后。

他一手搀着母亲,一手推着自行车,在黑暗里摸索着前进。路,高高低低、坑坑洼洼的,不是车子撞倒,就是母亲跌倒。生活就像这样困难。

吃晚饭的时候,母亲又哭了,低得很,不让王峰听见。他默默地擦掉泪,平静地对王峰说:“该找个人成家了!”他点点头,不让老人家再失望,再痛苦。

 

各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民办教师孙爱娣日夜想着转正,连做梦都想,越是忙越想。转正了就可以不种田,再也不要心挂两头,把全部精力都花在工作上。

每每到农忙,心中总有说不出的愧意。自己这单薄的身子哪能吃得消?田地里的活,都让丈夫一个人担着。虽说丈夫财宝壮实如牛,但要在太阳下,一把一把地割,一担一担地挑,一耙一耙地锄,怎能吃得消。今朝一天,财宝把五亩田麦都挑了回来。田离村一里多路,挑得半死。他赤着膊,上身晒得绯红,都起了泡。看着这一个个泡,孙老师心中真不是滋味。

晚上,很晚才上床休息。财宝张开厚嘴唇,问孙老师:“今天是十号,你工资领到没有?”

沉默了一会儿,孙老师叹了口气:“没有,乡里没有钱。即使发了,民办教师也只有四十多元。”

丈夫听着,呼啦一声背过身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嘴里嘟哝着:“谁家贩黄鳝赚到一千多元;谁家种蔬菜赚到五百元;还说到村上的小寡妇雪琴,说她能干,家里家外做得妥妥贴贴。光养蚕就有好多收入,一个人过得倒也挺舒服。”最后,还不清不楚地怪怨了几声。

孙老师静静得躺在床上,听着丈夫的埋怨声,心里酸酸的,眼泪止不住悄然下滑。

到底怪谁呢?财宝是村上最木讷的男人。这几年越来越古怪,特别是在人家赚到钱或自己没有钱用的时候,他总要发犟脾气。可他从来不想想自己,只知道拼命地干,守着这几亩地,对别的事他一窍不通。

去年,种了一亩田瓜,长势很好,茂密的叶子碧绿碧绿,一只只瓜光洁透亮。财宝看着这快要成熟的瓜,却又犯了愁,谁去卖呢?自己从来就没有卖过。遇到熟人怎么能过意得去?即便不认识,人家说两角一斤,我说年角,不是太小器了嘛。再说苯嘴苯舌,哪能说得过人家。这样还能卖到什么钱哪?

财宝只能闷闷地抽烟,皱着眉头踱回家,一屁股坐在屋前的乱石堆上。叫她去卖?肯定不行,碰到学生逃也来不及。

整亩田里又香又大的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烂掉。财宝本想捞一笔,到最后却几天没吃饭。

孙老师越想越觉得日子不好过。听说又分到几个转正的名额,这给孙老师带来了一线希望。她一定要争取到,去求大队书记想想办法吧!

 

孙老师今天打扮得格外漂亮,上身穿着粉红色的确凉短袖衣,软软的,半透明的,微风一吹,衣服柔柔地飘动,飘出几分潇洒,几分温柔。下身穿天蓝色筒裙,随着脚步,裙子时而张,时而收,红润匀称的小腿时而藏,时而露。

徐书记紧紧跟在她身后,想方设法找些话说,孙老师很有分寸地和着,偶尔回头一笑,这一笑更使她增添了几分妩媚。金色的阳光照着这张脸,可以看清她红润的皮肤上茸茸的毫毛,齐耳短发顺从地梳在脑后,稍稍带些波浪,鬓发飘飘飞飞,肩膀和胳臂都丰满而富有光泽。

一个美好的形象就在徐书记面前跳跃着,温柔而不失潇洒,飘逸又不失庄重。

四周的景色也叫人心醉。目之所及,都是绿色和白色夹杂着的田地,绿的是刚插下的秧苗,白的是待插的空田,潮润的小风拂来,秧叶顺风抖动,空田里的水面上吹起了无数细碎的鳞片,泛着耀眼的银白色的光。青蛙坐在突出水面的泥块上,悠然得乘凉。人们都在忙碌着。

可在孙老师眼里,这一片田园景色却无半点美意。看着它,哪怕是想到它,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有一片阴影。她要竭力摆脱田地的束缚。

今天,请徐书记来就是为了这事儿。

推开家门,孙老师就忙开了,噼里啪啦,将近黄昏时分,便摆出一桌子菜。丈夫还在田里插秧,两人就先吃起来。酒过三巡,徐书记便容光焕发,脑门上渗出了汗珠。孙老师便提出了要求:搞一个转正的名额。

徐书记猛喝一口酒,爽快地答应了。

凉风习习,蛙鸣阵阵,徐书记几杯酒下肚,便心性勃发,越吃越高兴,说了许多话,这些话说在快出线又未出线的边缘地带。后来,徐书记佯装大醉,伏在台上,嘴里胡言乱语。最后,那只“野猫”发起了酒疯……

“野猫”不知什么时候溜走了。天已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起风了,大风把屋前屋后的几棵大树吹得哗啦哗啦直摇晃。树枝时常碰到屋檐,毫不客气地掀掉几张瓦片,然后落在地上,传来破碎的声音。

风稍小了一点,突然一道红光刺破天空,照得屋里屋外可怕的红,接着便下起了雨,听那声音,着实吓人,震得屋顶发抖,真担心它会塌下来。

又一个闪电,拉出一个清脆的响雷,惊得孙老师从床上爬起来,慌乱得找着鞋子,使劲地拍打着衣裤,似乎要把什么东西拍掉。她正要冲出房门,刚跨两步,惊愕得站住了,房门口铁塔似地站着一个男人,自己的男人。他被淋得浑身湿透,裤管在不住地滴水,脚下已淌了一地。浑身绷得紧紧的,铁板似的脸,铁棒似的胳臂,铁榔头似的拳。一切都是硬的,冷的。他们对视着,眼光碰着眼光。他冷冷的眼光刺得眼前的弱女子颤颤微微。多么可怕啊,眼光里充满了恼怒和屈辱。她眼里已噙满了泪水,想把自己的烦恼、困惑和羞耻统统融化。

许久许久,孙老师突然嚎啕大哭起来。跪在丈夫的脚下,抱着丈夫粗壮的腿,抬着头,张开泪眼,请求丈夫的宽舒。

“我,我,没有办法才……是他……原谅我吧!”

他就这样摇着丈夫的腿,伴着哭声,伴着泪眼,模模糊糊地重复着这么几句话。

丈夫终于移开了脚步,推开了妻子,突然掀翻了桌子,碗、瓶、盆、酒、菜、汤铺了一地。

她跪着,默默地看着他,不去阻止,她倒希望他能对着自己大吼一声,这样也许心里会好受一些。可他不吼不骂,拿一瓶汤沟大曲,用牙齿掀掉瓶盖,一仰脖,举起瓶,“咕噜咕噜”直灌下去,像口渴时喝茶一样。

孙老师爬起来,想去阻止,又怕丈夫失手,只能站在那儿,瞪着两只泪汪汪的眼睛。

夜深了,人家早以熄灯上床,进入了梦乡,然而这里却不可收拾。

他喝着,嘴里哼哼着,侧着身体靠着墙,灌一口,酒便从嘴角淌下来,再顺着胡子流下来。终于,“叭”一声,酒瓶落地,他也如泥一般,软软地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她慌忙跑过去,把手搭在他额上,热得烫手,她急得团团转。看见地上一滩水,这才想起丈夫还穿着湿衣服。

孙老师随即拿来浴盆,装了半盆水,帮丈夫脱光了衣服,把他浸在水中,撩着水,帮丈夫轻轻地揉,轻轻地擦,揉擦一会儿,丈夫便活动起来,挣扎着,嘴里不住地说着胡话。

难言之苦充满了这两间简陋的平房,丈夫已呼呼睡去,孙老师却在枕边嘤嘤地哭了一夜。

第二天,孙老师早早地起床,不声不响地打扫起来,趁早把这些碎东西倒掉了,然后给丈夫煮了几个鸡蛋,自己却空着肚子悄悄上班去了。

路,很烂,有些秧田里的水已漫过了田埂。孙老师小心翼翼地走着。她还是那样轻巧、漂亮,只是今天带着满脸的疲惫。一想起昨晚的事,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心,隐隐地疼,带着浓重的悲伤。田野里非常空旷、寂静,只有潮湿的风轻轻吹着河边的树,田里的秧,吹着孙老师的衣服与头发,一切都是那样凄凉。

“转正的事不知到底怎样。”想着这事,她便加快了脚步。这事是多么重要,将会影响她和丈夫的一生。她埋着头,急急地走着。

“嘿嘿……你,上班了?”一个很不自在的声音传进孙老师的耳朵,她哆嗦了一下。

孙老师慢慢抬起头,看到徐书记眯着猫眼,手不知如何放,嘴里还在不住地“嘿嘿”着。孙老师感到浑身难受。她想跑开,但又不敢。她的命运还握在他手里。

“嘿嘿……没办法,名额给乡长的小姨子占去了。我刚到校长那儿去了,嘿嘿……下次再争取吧。嘿嘿……”以后,她不知他还说了些什么,她彻底失望了,定定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远,渐渐地,眼睛又模糊了。

她慢慢地向学校走去,觉得路太短了,一会儿便到了校门口,脚是那样沉重,几乎迈不开步子、。慢慢地移到了办公室门口,就听见里面有三五个女教师在悄悄地议论。

“喂,刚才徐书记来干什么?”

“还不是为她转正的事。”

“为谁?”

“孙爱娣。”

“喂,听说她昨晚请徐书记吃晚饭了呢!”

……

孙老师定定神,干咳了一声,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进了办公室。

那几个女教师散开了,脸上带着诡异的笑,眼里射出诡异的光,偷偷地望着孙老师。

孙老师坐在办公桌前,放下包,却不知做什么好。她觉得几道目光像几根针一样刺在她背上与胸前,搞得她坐立不安。

这一天,都是在吃吃的笑声中,小声的议论中,诡异的目光中度过来的,好吃力啊!

终于下班了,带着失望,带着难以向丈夫表明的消息。

世界一下子变得很黑、很冷、很小。黑得多么可怕,冷得心在发抖,小得把人挤碎。

夜深了,孙老师在家里转了两圈,把该做的都做了。扫了一遍地,拉开鸡窝门数了数鸡,在昏暗的电灯光下,给丈夫缝好了衬衣。

一切都是那样沉寂,只有几声蛙鸣,才表现出生命的存在。

“喵……喵……”不知那只猫从哪里跑出来,围着主人乱叫。她把它抱在怀里。它是温暖的,只有它才是温暖的。

她把猫轻轻地放下,猫也似乎通人性似的,朝她直眨眼睛。

夜更深了,凉风吹在身上更觉得冷。孙老师拿出那天穿的衣服,穿在身上。粉红色的确良短袖衣,天蓝色的筒裙。对着镜子,仔细地打量着自己,因消瘦而更显清秀的脸庞,线条分明,匀称而美丽的身段。看着,看着,眼里又充满了泪水,充满了留恋,充满了无奈。

灯熄灭了,轻轻地走出家门。丈夫的呼噜声频频传来,是那样熟悉,往日都在这鼾声里甜甜地睡去,没有鼾声倒怎么也睡不着。可是,现在……

田野里,蛙声更响了。它似乎也有着发不完的牢骚。眼前,有几只萤火虫在一闪一闪地飞着。

深一脚、浅一脚地终于走到了牛尾巴塘。回头看看村子,掩隐在浓重的暮色中,丈夫的鼾声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眼前,是一只很深的塘,只要往前跨一步就是另一番天地。再也不要牵挂什么了!

“扑嗵!”她跳入了塘中。

这是一只鱼塘,塘边有一个看鱼棚。此时,看鱼棚里走出一个人,拿着手电,飞快地跑过来,以为有人偷鱼呢!东照照西照照没发现人,再往水面一照,才看见粉红色的衣裳。

看鱼人,随即跳下去,把她拉了上来,驮到看鱼棚里。幸好不到一分钟,她才吃了几口水,现在在鱼棚里乱踢乱跳。看鱼人用手电一照:“是你,我猜到是你。”她抢过手筒照着看鱼人,她吃了一惊:“是你,王老师。”

“是我。我叔叔病了,我代他看一夜,现在可以放心了!唉!”

“你说我该怎么办呢?”孙老师的声音低得很,象在自言自语。

“你呀,真是太糊涂了!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不能白白地走一趟!”

“对啊,怎么能这样匆匆地就走呢?”她心里开始明朗起来,默默地重复着这句话。

田野里青蛙的叫声更响了,清脆、悦耳。萤火虫还在忙忙碌碌地飞舞,一闪一闪,给世界增添了几分活力。

“人们不是曾经污蔑萤火虫为鬼火吗?可它并不计较,仍然每天晚上默默地贡献着自己的光和热。天长日久,就赢得了青蛙的赞赏。你听,青蛙不是在不停地赞扬它吗?啊?”

要在以前,她一定会咯咯地笑,甜美,清脆的一串串笑声,会像一只只夜莺一样,拍打着翅膀,在天空中自由地轻巧的飞翔。可今天她默然,幸好她的眼里还有光芒。她终究是热恋着这个世界的。

 

她还是这样体贴丈夫,可是丈夫却变得更加古怪。整天不声不响,白天干活,晚上就睡在瓜棚里看瓜。

一日傍晚,晚霞将尽未尽,向西看,还有几道余光,向东看,天地间一派朦胧。财宝坐在瓜棚里闷闷地抽烟,远远地看见从西面小路上走来一个人,仔细辨认,才知是雪琴。远远看去,霞光在她丰满的身上镶了一圈美妙的轮廓。财宝看得入了神,可雪琴已来到他面前:“财宝看什么?”

财宝这才回过神来,从床沿上站起来,不知怎么办才好。嘴里发出一些含糊的音。半晌才说:“你坐这儿,我去采只瓜。”洗了,抖抖索索地递给雪琴,雪琴赶忙双手去接瓜。

吃完,雪琴擦了擦手,拿起蒲扇有节奏地摇起来,在空中划着一个个柔柔地弧形。

“瓜很甜,田里的瓜怎么样?”雪琴问。

“好透了,个个都象胖小子似的。”财宝颇有几分自豪。

“唉,可惜,没有个人去卖啊!”雪琴轻轻地叹了口气,“现在家又不象家,瓜再好也没有用啊!”

这么一说,两人都沉默了。一个是心事重重,另一个却已胸有成竹了。

“我帮你去卖,好吗?”雪琴又问。

“这、这……”财宝又手足无措起来。

“这次我帮你,以后,我也要请你帮我的忙哪!不然,钱会变出来?”

提到钱,财宝又来了劲,想来想去,说出一句心里话:“村上的女人就算你最能干。”

雪琴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蚕大了,桑叶又不够了;一个人养两张籽的蚕,忙不过来……

月光更亮了,天上又添了一对对多情的星星。瓜棚背后是一条小河,河里虽然已经没有来往的船只,小孩在河里嬉戏的声音早已消失。只有两只忘归的白鹅,在河中悠闲的游动着,偶尔又深情地互相望着,亲切地叫一两声。

一日夜晚,天奇热,孙老师洗澡后,提着衣服去村东头河边洗衣,静静地听得有人撑着船过来,于是便起身,躲在一片树后,仔细地看,原来是财宝与雪琴,财宝撑着船,雪琴蹲在船头,还听见说话声:“真危险,差点被人家发现……”船舱里尽是偷摘的桑叶。

船靠岸了,雪琴刚想站起来抛锚,脚不知被什么一拌,跌在船舱里。财宝立即丢下槁子,搀起雪琴,连声问:“哪里疼?哪里疼?”……

孙老师又只能默默地踱回家,躺在床上,泪没有断,思前想后,一擦眼泪,横下一条心,收拾些衣物,装入小皮箱,踏着月光赶到了学校。

 

王峰前几年光顾工作,个人问题从未考虑过,现在面对家庭的困境,不得不迅速地解决。

前天,乡长的小姨子给王峰牵了线,女的是乡长的小女儿。

那天,吃过晚饭,王峰正在打扮,准备去约会,那又密又黑的头发怎么也不驯服,只要手一松便翘起来。用些水一搽,稍好了些。

在箱子里,翻来翻去,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最后拿出一件皱巴巴的短袖衣,一条同样皱的长裤。用茶杯灌满了水,在桌上来回地烫着。

就这样,胡乱地准备一番便出发了。

自行车一蹦一跳地在小路上缓慢地滚着。路,坑坑洼洼,极难走。

他怕见到她,然而一踏上公路就看见她象一团火一样在不远的公路桥上。侧着身子坐在自行车上,两肘在桥栏上。鲜红得刺目的没有袖子的衬衣,紧紧地箍在身上,领口低得让别人难为情。一条小短裤里涨着一个饱满的屁股。

“你来了?”她腾出一只手来理了理鬓发,马尾巴也潇洒地晃悠着。

“对不起,我来晚了,因为家里忙。”他极不自在地说。他不知为什么在一个小姑娘面前这样不自在。她倒大方得象个电影演员。

“忙?忙什么?”她轻巧地跳下来,笑嘻嘻地问。王峰猜想:她也许想象着我在布置房间,或者在打家具……

“忙田里的活。”他老实地说。

“哼!还有田?”她鼻子里出气,又懒懒地恢复了原来的姿势,脸阴得使人发冷。开始“审问”王峰:

“家里还有谁?”

“母亲。”

“工资多少?”

“五十八元三毛。”

“楼房几间?”

“平房两间。”

“什么?平房?”她惊奇地瞪了眼睛,恶狠狠地瞧着我,“你就凭这酸样,想来骗我的爱情?”她嘴巴张得老大,王峰这才看清,她的嘴唇红得象要滴血。

她挪了挪自行车,正要上车,又回过头来问了一句:“你会跳迪斯科吗?”

“迪斯科?不就是臀部扭几扭吗?”

“臀部?什么臀部?”

“我也不知道,你自己考虑去吧。”

她骂骂咧咧地骑着车走了,一团火似的向新巷镇骑去。

王峰望着那一团火,心凉得在颤抖。从不远处的村里,谁家的录音机音量开得很大,放着流行歌曲:

女人爱潇洒,男人爱漂亮,不知地不觉地就迷上你。我说你潇洒,你说我漂亮,谈恋爱说情话的甜言密语,现代人条件好,爱情更能抓得牢,谈到终身大事就烦恼,有爱情还要面包,有房子还要珠宝……

“有房子还要珠宝!”王峰重复着。

难道这就是爱情!

周围一片漆黑,心里也不明朗。

 

校园的学习气氛淡得很,这是非常明显的变化。复习阶段了,还是那样松散。天热了,经常看见有三五个学生在自习课上偷偷地溜出去游泳,互相开着身体的玩笑。猫着腰到人家瓜田里去採瓜;折几张荷叶当伞顶在头上遮太阳。哪里还把学习放在心上。

期末考试了,果然不够理想,都在六十分左右。

 

暑假开始了,王峰的脑袋里还装着“有爱情还要面包,有房子还要珠宝。”

他整天在屋前屋后转悠,看着两间破旧的平房,确实使人担惊受怕。土砖墙经过风雨的剥蚀,墙面已经凹凸不平了。瓦上长着一颗颗传了几十代的小草。而且整个两座房子都已向西倾斜。家里也密不通风,夏天一到,活象一只大蒸笼。

看着看着,心里就不是滋味。最后决定还是到窑厂做工去。

砖窑旁边,已经挖了一个大坑,象一只巨大的浴锅,王峰就在这个坑里用板车拉土。坑的坡度很大,要拉上去很吃力。

那天,王峰推着板车下坑,正在干活的人都用惊奇的目光,望着这位新来的工人。高个子,白净的皮肤,头发又黑又密,穿着长袖衣和长裤,虽然袖管与裤管都卷了起来,但还是透出了书生的味道。王峰被他们盯得难受。大家都默默地,突然一个尖声音打破了沉默。“噢?中学里的教师!”

“教师?”一只只话箱被“教师”两字打开了。

“教师算头好,放了暑假白赚些钞票!”

“当心做坏了,到后来象猴子似的。”

“要钱不要命。”

……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一句句地刺着王峰的心。他们哪里知道,教师现在所面临的困境,有谁知道王峰此时此刻复杂的心情呢?

王峰停下车,几个妇女给他装土,不时回头望望王峰,眼光里有好奇、怜悯、蔑视……

连拖了十车,组长说:“大家就地休息。”王峰浑身发软,累得坐在地上直喘气,象一只耷拉着翅膀,嘴一张一合的大公鸡。那几个帮他装土的妇女见他那副样子都“嘿嘿”地偷笑起来。

太阳亮得发白,大坑里一丝风也没有,身上直冒汗,似乎有许多小虫在身上乱爬。衣裤都湿透了,贴在身上极不舒服。

其他拉车的人都在抢茶喝,整盆整盆地往肚子里灌。有人买来一袋萝卜干,你一块我一块地抢着吃。汗出得太多,需要补充些盐份。抢罢,吃罢,大家都坐下来休息。他们赤着膊穿着短裤,在宽厚的胸脯上冒着一颗颗黄豆般的汗珠。静坐了一会儿,大家开始噪动起来。

男的们接连不断地小便。站起来往前走几步就大模大样地掏出来,很有力地冲。不管有人无人。

妇女们躲在板车后面,蹲下去,尽量控制音量,但“嘘嘘”声还是不断地传来。这里“嘘嘘”,那里“嘘嘘”,比赛似的,越来越响。

一个三十多岁的矮个子男人,听说是光棍,也慢慢地站起来,向前走几步,准备掏的时候,突然,两个留长发的青年,悄悄地跑上去押住了他的胳膊,回头大喊:“快来扯他的短裤!|”果然有一人跑去,一下子就脱了下来,利索地套在矮个子头上,上身赤黑,那白净的屁股特别显眼,人们拍着手,叫着,笑着,妇女们也不回避。

那两个小青年见大家在笑,特别来劲,两人咬咬耳朵,又想出了一个新花招。押着矮个子,朝妇女们大喊:“喂,你们五个女人每人拿一块土,对着他的屁股砸,砸中一块,就给你们买一只西瓜。”

大家听着也来了劲,大声怪叫着,矮个子的屁股也来了劲似的,翘得老高,恶狠狠地对着妇女们。妇女们也早已捡好了不大不小、不硬不软的泥块,嘻嘻哈哈地瞄着呢!好戏开始了。

第一块,砸在脚上;第二块,砸在腿上;第三块,根本没砸着人;第四块,砸在背上。最后一块了,大家屏息凝视。最后一个妇女眯着一只眼睛,严肃认真地瞄着,猛地一砸,中了!矮个子疼得跳起来。两青年松了手,矮个子连忙从头上摘下短裤,速速地穿起来,表情奇怪得很,一半脸儿哭,一半脸儿笑。

然后听得众人嚷嚷,叫矮个子去买西瓜。矮个子没法,只能怏怏地去买。不一会儿,捧回了三只西瓜,丢给男人们两只,把剩下的一只嘻皮笑脸地送给砸中他的屁股的那个女人,女人正要去接,瓜已触到胸脯,女人正要还手时,矮个子一蹦一跳地走回了原地。大家都哈哈地笑起来。笑着、吃着,开着半荤半素的玩笑。

只有王峰坐在地上望着,并不理会这些,觉得实在太低级了。

那边又有声音传过来:

“假正经!”

“哈哈……嘿嘿……咯咯……”

“喂,来吃西瓜——皮吧!”

“来吧,精先生!”说着,一块西瓜皮已丢在王峰脚边。象小船一样晃两晃,好象有意气人似的。王峰他忽地站起来,愤怒统统集中在两道咄咄逼人的目光里,那两个留长发的青年也站起来,拳头握得紧紧的。像要打架似的。

王峰终于忍住了,默默地走到板车边,一锹一锹地装起土来。他用知识分子常用的方式——沉默来表示对他们的蔑视。

他们也动起来了,那两个留长发的青年走到他旁边,不声不响地给他装起来。装装拍拍,装得结结实实。人家又停下了手里的活,静静地看着这一边,等待着将会发生的事情。

王峰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那两个青年,并不阻拦,在那么多双眼睛里,他要表现出自己的刚强。

装好了,那两青年把长发一甩,眼睛一眯,香烟一叼,说:“推呀!嗯?”

 王峰摊开手,对着手掌吐了两口唾沫,搓了搓,稳步走过去,紧紧地握住车把,牙一咬,把绳子往肩上一搭,顺着土坡拉起来。

啊,好沉啊!好慢呀!王峰硬着头皮拉,终于到了半坡,可是浑身一丝儿力气也没有,眼前有无数只金苍蝇在乱飞。啊,糟了,腿不住地打颤。跨一步——打颤;打颤——跨一步。心好闷啊,浑身没有一丝儿汗,吃不消了,吃不消了,腿终于软了……

车,轰轰地顺着坡往下冲,气势好吓人!下面的人都闪在一旁,张大嘴巴,吓得呆呆的。

轰轰地冲,绳子扣着王峰的脖子,被往下拖。啊!车子翻身了,王峰被绳一甩,在空中划了个弧形,重重地甩在坑底,昏过去了!

当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厂医务室了。他睁开眼睛,硬挣扎着要坐起来。女医生听见响动,便从里间出来,赶忙阻止。抓住他的肩膀,把他轻轻地放下。手,软软的,皮肤不白,但是非常健康。

“认识我吗?”她坐在床沿上,调皮地眨着眼睛,声音有着女性特有的温柔。

“你是……”

“我是你的同学李芬芳。”

“噢,对了,我们的生活委员李芬芳。”他想起来了,在上中学时,他病倒了,进了医院,她就带领女同学去看望他。他硬要坐起来,她赶忙把他按倒,声音和手也是那样软。

他们相视而笑,想不到在这里能够相逢。

“你变了!”她的语调带着忧伤。

“是吗?”

“是的,变多了!做教师太辛苦了。”

谈到做教师的苦衷,他又想起了他的爸爸,想起拉着爸爸去医院的那一幕,他的泪水怎么也忍不住!她可慌了,犹豫之后拿出手帕替他轻轻地擦着脸上的泪水。手帕上有一股清香。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仍然受到那些同伴的捉弄,但是,当他把板车拉到平地上,就看见医务室门口有一双大大的眼睛在凝视他。

倒楣的事情还多着呢!那天,王峰拿着娘四处借来的钱去开砖票。

他来到会计处:“杨会计,开票!”递过一支前门牌香烟,杨会计接过去,眯着眼看了看牌子,把它放在一旁。

“开票?是你?谁叫你来的?”

“我叫我来的。”他感到奇怪,竟也说出一句奇怪的话。杨会计用奇怪的眼光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说:“好,我去问问厂长。”

厂长来了。

“是你开票?”脸上的浮肉边说边抖。

“是的。”

“你是教师?”

“是的。”

“不开!”

“为什么?”

“你们教师月月到发工资时就来讨债,就为这,不开!”

“你开不开?”他突然冒出一句。

“不开又怎么样?嘿嘿,不就是一个穷教师吗。哈哈……”

在厂长的笑声里,他窘得无地自容。

厂长突然收敛了笑容,说:“你给我滚,别在这里乱搞。”

“喂,滚吧,小心厂长的儿子来收拾你。”人越聚越多,不知谁插了一句。

他只能走了,带着侮辱。在他骑上车子的瞬间,眼睛瞥了一下,看见医务室的门口,仍然有一双眼睛,但已带着泪痕。

西边的太阳已显得筋疲力尽,无力地拖着地面上万物的影子。王峰骑着车子,往回走,觉得生活是那样的无聊,懒懒地骑着,懒懒地想着。天很快地暗下来,四周围也渐渐地模糊起来。

快要经过学校门了。在学校操场上的梧桐树下,在模糊的背景上,立着一个翘首以待的少妇,红短袖衣,天蓝色筒裙。王峰依稀感到她关切的目光,心里暖了一下,继续赶路。

可是,当他赶到家时,眼前是一片乌黑的废墟,有些地方还正冒着白烟,偶尔还能听到劈劈啪啪地响声。

“天哪,你为什么要这样不公平?我的苦处,人家不知道,难道你也不知道吗?啊?”他跪在地上,面对着废墟,用拳头使劲地打着地面,心里默念着。回答他的是东边村传来的一两声狗叫。

“我还象人吗?”他用双手使劲地拍打着头。

村上的人听见声音,来搀他到队里的仓库里,他的母亲已躺在稻草上,旁边坐着几个妇女在帮她拍打蚊子。她还处在昏迷之中。

大家就这样处在悲苦的气氛中。有人轻轻地告诉他:“你娘看着你一天天消瘦,又不知从哪儿打听到你被人家欺负,担心你会受不了。在家里天天烧香,念经。唉,不知怎么的,就着火了。”

此时,王峰的心是编织着爱和恨:妈妈,儿子让您操心了,但是,妈妈,你为什么要烧香呢,妈妈。泪,往肚子里咽,看着母亲已全白了的头发,看着母亲越来越弯的脊背,心中又装满了歉意:儿子没用,妈妈,我不能让您享福了……

他母亲缓缓地动了动头,眼睛仍然闭着,嘴里断断续续地说着:“房子……我的房子……媳妇……没有了……你们别、别欺他吧……小峰啊……别干了……菩萨啊,保佑吧!……”

那微弱、悲惨的声音,说得在场的人都默默地流泪。

听着母亲断断续续地话,王峰的身子直摇晃,跌倒了。

一会儿,他倒在草上,嘴角露出了微笑。他也许梦见了一座楼房,也许梦见了一个姣美的姑娘,也许梦见学生围着他问长问短……

一次次地失望,一场场的悲伤,搞得王峰的心好苦啊。现在他简直是一无所有。他曾经冷静地考虑过:

楼房是砌不起了,对于爱情,他心里还存有一点点希望,但那希望实在小,象一根一扯就断的线,实在渺茫极了。还是把心放在学校里吧,那里有他的事业,有他的理想,把一切杂念都抛开吧!

 

开学了,全校有五十多个学生没有按时到校上课,这又是一个不祥的兆头,王峰班里有五个。第一天放学后,王峰就去家访,结果辍学的原因是一样的:赚钱。有两个卖冰棍,一天赚十多元。有一个学理发,生意好起来,一天能赚几十元。有一个学泥瓦匠,还有一个学木匠。人都出去,再动员也没有用。

就是在校的同学,情绪表现也大大地不如上学期。上课时,有三分之一的人在睡觉,下课了,倒认真地看起书来。王峰觉得奇怪,去翻翻封面大吃一惊。封面上有一个或几个女人在朝你笑,或在惊叫,都坦胸露乳的,有的甚至一丝不挂。事情显然糟透了。王峰去问别的班主任,都说彼此彼此。

有一天课上,一个男生偷偷地把一张纸条,塞给旁边的女生,他们那游离不定的眼神,被王峰发现了。他若无其事地走过去,拿起纸条轻轻地撕掉了。

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刚吃过饭,王峰坐在办公室批作业。

写纸条的男生大模大样地走进去,说:“你不是要纸条吗?给你,我重写的。看你能怎么样?”

王峰接过纸一看,上面写着:

黄小姐:

你好!

放学后,在学校围墙外的小树林里见面。我给你买了一套希力(系列)化张(妆)品。请不要失约。

闻(吻)你!

朋友:杨威

好大的胆子,学生竟会敢到教师面前来挑战,王峰气得两腿发抖,还象什么话?

下午第一节课,王峰深深地吸了口气,大踏步走进教室,准备好好地治治他。

他瞪大眼睛,严厉地说:“现在有人公开谈恋爱,这象什么话?给我站起来。”语音刚落,只见杨威忽地站立着,歪着脖子说:“八十年代了,自由恋爱,谁管得着?难道你要我们象你一样成为光棍吗?”

学生轰地笑起来,王峰惊得张大嘴巴,可什么也说不出来。好一会儿,他才大喊一声:“滚,给我滚。”

只见杨威把手一挥,几个大男生都站起来,向王峰逼近,突然一齐扑上去,抓住胳膊,抱住腿,卡住了脖子。任凭王峰怎样挣扎,也无济于事。

教室里,乱成一团。

隔壁教室的老师听见声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过来一看,大惊,赶忙上前劝阻,才松了手。王峰已脸色煞白。两个教师把杨威揪到校长室,把情况简单向校长汇报一下,叫校长处理。

校长点了一支烟,面带笑容地对学生说:“我们交个朋友,好吗?只要你不闹,不影响别人,随你们怎么谈都行。”

又一次惊愕,又一次失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不,不能这样,一定要管,要管!

第二天,学生都陆续进校,突然,闯来一个“光头”。王峰仔细辨认,才知是杨威。杨威也看见了王峰老师,他故意摸着发着青光的“光头”,嘻嘻地直往教室里冲,教室里的同学看到他这副模样,都笑得东倒西歪。真不象样!王峰一把拉住他,狠狠地骂了一句:“流氓腔。”杨威没说什么,但也狠狠地瞪了王峰老师一眼……

上整课了,王峰走进教室,学生们都抿着嘴看着他笑。他被学生们笑得糊涂了。无意中低头一看,一切全明白了。讲台上用粉笔写着:你是流氓!

王峰强忍怒火,问:“这是谁写的?”

“我!”又是杨威!此时,他正洋洋得意。王峰看着他的神色,怒火越来越旺,手握成拳,紧地,紧紧地……再也忍不住了,冲上去,“啪啪”重重地打了他两耳光。

杨威收敛了得意的神情,摸着滚烫的脸,冲出了教室。边冲边喊:“老子喊我爸爸来!”

王峰指着他的脊背说:“把你祖宗八代都请来!”

不过二十分钟,果然来了,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有杨威都来了,是冲进来的,嘴,大声地骂着,手大幅度地划着:“狗日的,野种日的!”

“你这个贼,有种的出来!”……

王峰实在听不下去,摔下课本,走了出去,他们几个便一齐揪住王峰,叫杨威上来打。

“啪啪啪啪……”好响亮的耳光啊!王峰闭着眼睛,分不清是老子打的,还是儿子打的。老师们来了,把王峰拖了出来,推进教室!他们几个还在骂,还想冲上来打!

教室里出奇地静,王峰流着眼泪,上着课,几个女同学也哭了。

课后,他坐在办公室里发呆,他怎么也想不通。

校长进来坐在王峰对面,叫他去杨威家赔礼道歉,动员杨威来上学。说是一定要巩固学额,不然评不上文明学校。王峰不愿意去,但还是被校长拉去了。

迎接他们的是四张板着的脸。王峰毫无表情地背诵着校长教他的几句话:“打人是错误的,希望你们能原谅。”

“对!教师不能打人!”四张嘴异口同声地说。

“请杨威去上学,我以后决不再动手了!今天缺的课,我来补!”王峰稍微热情了些。装出来的!校长在暗示他呢!

“既然你来请了,小威请跟你去。如果以后你再动手,我就要写人民来信啦!”杨威的爸爸翘着腿,叼着烟慢悠悠地说。

王峰没有反应过来,校长立即代他连连点头,满口答应。

放饭了,王峰他实在是筋疲力尽,但是,还要补课,就买了一袋鸡蛋糕,领着杨威到宿舍里耐心地读着、讲着,象上课一样。补着补着便觉得眼睛发花,浑身发冷,就把蛋糕塞在杨威嘴里:“先吃吧,吃了再补做课后习题。”

他真难过啊,闭着眼睛,摸索着爬上了床,钻进了被窝。

“叭”那扇宿舍门被踢开了。他被吓了一跳,微微睁开眼睛:又是他爸爸。手里提着几只苹果。嘴又动了起来,手又划了起来:“怎么啦 ?你不让他吃饭。现在他是独子,饿坏了,怎么办?你赔得起吗?告诉你,当心我写人民来信。”

他边骂边拿苹果,准备递给儿子的时候,手突然停住了。他看见儿子手里拿着鸡蛋糕。立即上前一把夺下来,又骂了起来:“还拍他的马屁?给他吃不如给狗吃!……”

王峰的头越来越昏,心在猛烈地跳,感到胸口压着一块石头,闷得慌。心凉得狠,象夏天躺在河底一样的感觉。

他的粗鲁的叫骂声,引来了十几个学生,都默默地看着他骂,看着他指手划脚。他的儿子想说什么也没说。

校长急匆匆地走进来,他仍在骂。校长的脸上显出愤怒但无可奈何的神情,定定地看了几分钟,俯在汪峰耳边,轻声地说:“去医院看看吧!”王峰摇摇头,公费早已用完,工资又少得可怜。

“用我的医药费。”王峰望着校长憔悴的脸,他又摇了摇头,但心似乎热了许多,眼泪已经涌出。他不大会激动,但那时分明流了泪。

那张嘴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宿舍里静了许多,他隐隐地听到有学生在抽泣。

“铛铛,铛铛……”又该上课了。他挣扎着,爬起来,两个学生轻轻地扶着他,向教室走去。他不知道在学生眼里有多高,在社会上那些人的眼里,特别是家长们的眼里又有多高。但他还是一步步地走向教室,为了身边的十几个学生,也为了那些不清醒的学生。

教室虽然也不太平安,但要比社会上好多了,毕竟还有十几个理解他的学生呢!

两年后,王峰和孙爱娣老师结了婚,婚房就设在学校里,他们没有办酒席,也没有放鞭炮。

 

(本文作者是江苏省宜兴市潘汉年实验小学老师李春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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