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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漫谈 |《古诗十九首》:人生再苦短,毕竟还有诗篇

发布日期:2023-11-27  点击量: 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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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冬过后,新春仿佛到了眼前。人们感受到节候的变换,不免惊叹“岁月忽已晚”,惊觉出门在外又是一年。在家守候的人总是想念远方游子,而离家的人始终执着于梦想。同样的离别,不一样的心曲;同一个世界,有不一样的视野。

古人离别后,团聚总是难。有情人各在天一涯,彼此都要忍受相思之苦。在家守望的妇人心无旁骛,往往会有更多思念。她们一朝一夕地想,一点一滴地念,“衣带日已缓”“思君令人老”。

世界从此被分成两半。她每天守着这小小的一半,孤独寂寞。在没有遇到他之前,她是卖艺的女子,一直在江湖上漂泊。自从跟了他,便在这个小楼上住了下来,世界完全变了。他依然活跃于江湖,她却只能努力消磨时间。她精心地化个妆,然后在窗边枯坐,看着远方,想着他。诗人像摄像师那样,为我们记录下了这个美丽而忧伤的画面。这是质朴自然的《古诗十九首》所描摹的场面,作者和作品名称早已无法考证,但诗意依然动人,将女主角们的那些希望与幻灭、痛苦与觉醒描绘得亦真亦幻。

《古诗十九首》中的这首诗是一个长镜头:画面从河畔开始,展现“青青河畔草”绵延不绝的样子。沿着河边小路往后推进,镜头缓慢地推到那座静谧的院落。院墙高大,镜头抬升,院内的柳树进入画面。“郁郁园中柳”,从全景到特写,稍稍定格于柳梢。在柳梢的包围中,有一座开着窗子的小楼。小楼进入镜头中心,被放大,洞开的窗户里,女主人的身影逐渐清晰。“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镜头稍作停留,缓缓地向屋内移动,定格在绣床上。绣床空空如也,冰冷而落寞。

同样是“思君令人老”,另一位新婚不久就与郎君分别的女子倒是乐观自信:“与君为新婚,菟丝附女萝。菟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我的青春是有限的,就像那蕙兰花一样“含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所以你一定要珍惜我,我也会珍惜这份爱情。“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但她相信对方会对爱情坚贞不渝,她的脸上没有忧愁,眼睛里带着光亮。

还有一位女子更为活泼且自信。她坐着小船,去江上采摘美丽的荷花,打算送给心上人。她知道,心上人并不在家,但她相信对方也在想着她,能感受到她的心意。此刻,他也许正在“还顾望旧乡”,只是“长路漫浩浩”,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这句话看似消极,却让人读出另一层意味——因为两人同心共情、情意相通,所以他们的世界是完整的。

深夜里,有的人怀抱着心上人的书信,辗转反侧,“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有的人收到心上人托人带回的半匹绸缎,知道他还在思念自己,赶忙把这半匹绸缎裁成合欢被,绣上一双鸳鸯,“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她相信,只要把柔情蜜意缝进针脚,便完成了想象中的团聚。

在思念游子的佳人眼里,天上的银河既清又浅,人间的路也没有那么艰难。

但在远方游子看来,若功名未就,根本没有理由还乡。功业是第一位的,“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

这些远行客一路跋山涉水,从“青青陵上柏”中走过,从“磊磊涧中石”上蹚过,千辛万苦,终于来到冠盖如云的通都大邑。他们看见都城景象“洛中何郁郁”,看见王侯将相“冠带自相索”,更坚定了青云之志。

他们终究没有如期回家。少数幸运儿实现了梦想,仿佛真的长出了翅膀,从此“高举振六翮”,无暇回家乡。而大多数失意者只能继续奋斗,更无颜面回家。在奔波的路上,他们“遥望郭北墓”,看见一座座荒冢古墓,也会意志消沉,不再有圣贤之愿、神仙之想,垂头丧气地感叹“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转念一想,又发出“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的感叹。于是,有人开始享受短暂的欢乐,“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稍微喝上几杯,就能再次鼓起豪情,大呼“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醉眼蒙眬间,高谈阔论的那位真是了不起,侑欢的曲子也非常有意味,“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突然之间,有人理解自己了,遇到知心人了。游子不再拘束,再次激发起斗志,发出“无为守穷贱,坎坷长苦辛”的感慨。

游子想家,却不想回家。“去者日以疏,来者日以亲。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这满眼的古墓也会让他生出归家的念头。祖宗的坟墓远在万里,如果自己一直漂泊在外的话,它们也有可能被犁为田地,那将是多么的不孝啊!但“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男儿既然立志出了乡关,功名未就,有什么理由回还呢?

《古诗十九首》第一次用诗歌的形式讲述了游子和思妇的世界是分离的。后来的唐朝诗人张若虚似乎也看穿了这个秘密,他用《古诗十九首》中的两个世界作为背景,在《春江花月夜》中也打造了两个世界——一个是圆满的大自然的世界,一个是不那么圆满的人的世界。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大江东去,奔流向海;海潮升腾,滟滟西来。江与海双向奔赴,一年又一年,从不失约。在这个永远准时的双向奔赴中,明月随同海潮升起。月光如水,由海而江,遍照大地。江月在空中孤悬,是在等谁呢?谁是第一个看见江月的人呢?这一切早就成为难解的谜。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长江不停奔流,扁舟永远载着游子在月夜中漂泊。

在同样的月色中,故园的留守者或是捣衣或是怅望,彻夜难眠。她看见江潭上的月亮开始西斜,又是一夜过半,海雾升腾起来,弥漫到了江边。过了许久,月亮缓缓落下,沉入西边的江底。它由海到江,从东到西,有升有降;然后反转,完成轮回。

可是,游子呢?他此刻早已由江入海,远在碣石山边的海上。这个实现了离家愿望的人,昨天夜里睡得倒挺好,还梦见了闲潭落花。醒来之后,他甚至动过归家的念头。今晚他会怎么样呢?有没有睡着?我们不知道,我们只知道明月楼上的伊人还在醒着,她和读者一起,从北边的海到南边的江,从碣石到潇湘,开展跨越南北的想象。

如果他在今晚的月色中由海入江,踏上回家的路,那么,她与他就将如江海与月亮一样圆满。如果他依然在江海上漂泊,那么,江海之上必然充满离情和愁雾。按照《古诗十九首》的说法,人间的离情与愁雾多于自然界的圆满。感谢诗人用自然界的圆满来慰藉现实的悲欢离合。人生再苦再短,毕竟还有诗篇。